人在世上的生存和消滅,有時真如一夢。容若曾經以一首《南鄉子為亡婦題照》來表達這種心情。
淚咽卻無聲。隻向從前悔薄情。憑仗丹青重省識,盈盈。一片傷心畫不成。
別語忒分明。午夜鶼鶼夢早醒。卿自早醒儂自夢,更更,泣盡風簷夜雨鈴。
“卿自早醒儂自夢”,除了幽明相隔的痛,也仿佛說出了人生的虛幻。關於人生如夢,沒有什麼形容勝過佛經。《金剛經》說,“一切有為法,如夢幻泡影。如露亦如電,應作如是觀。”必定會醒來的夢境、終將破滅的泡影,當太陽升起便消散的露水,瞬間熄滅的閃電,沒有一件不明亮,卻也沒有一件可以永恒,《金剛經》的這句話,把人世的一切存在比作夢與泡影,比作露水與閃電,等於把人世的一切全部否定了。這種否定,便是一種人世虛無觀。
史上有有很多文人,在一生之中都曾產生過這樣的幻滅感。
李煜有《浪淘沙》詞雲:“簾外雨潺潺。春意闌珊。羅衾不耐五更寒。夢裏不知身是客,一餉貪歡。獨自莫憑欄。無限江山。別時容易見時難。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間。”“夢裏不知身是客”,就連帝王之身也會改變,也不過是繁茂人世的一位過客,自然是一場夢境的存在了。不光是政治熱情是夢,夫婦感情也如此。台灣詩人鄭愁予有《錯誤》一詩,寫了人間處處發生的“閨怨”:“我打江南走過/那等在季節裏的容顏如蓮花的開落/東風不來,三月的柳絮不飛/你底心如小小寂寞的城/恰若青石的街道向晚/跫音不響,三月的春帷不揭/你底心是小小的窗扉緊掩/我達達的馬蹄是美麗的錯誤/我不是歸人,是個過客……”
任憑思婦如何等待,那浪子隻當是一個錯誤。
而蘇軾,竟直接說出了“人生如夢”。當他因“烏台詩案”貶官黃州,辟畦耕種,遊曆訪古之際,麵對炎炎赤壁,滔滔江水,蘇軾感慨頓生,他吟道:“大江東去,浪淘盡,千古風流人物。故壘西邊,人道是,三國周郎赤壁。亂石穿空,驚濤拍岸,卷起千堆雪。江山如畫,一時多少豪傑。遙想公瑾當年,小喬初嫁了,雄姿英發。羽扇綸巾,談笑間,檣櫓灰飛煙滅。故國神遊,多情應笑我,早生華發。人生如夢,一尊還酹江月。”帝王將相,布衣百姓,最終無不灰飛煙滅。蘇軾也隻能歎息著,將一杯杯苦酒傾入江中,飲入心裏。
故,真正看得透的隻有莊子。那時,莊子在濮水釣魚,楚國國王派兩位大夫先前往去請他做官,二人見了無所事事的莊子,便以高位誘之,曰:“願以境內累矣!”莊子微笑,並不回頭,卻給二人講了一個故事。莊子說,楚國有隻神龜,三千歲上死了。它死之後,楚王用上好的錦緞將它包裹了,放在竹匣中,珍藏在宗廟的堂上。二位大人一位,這隻神龜,是寧願死了之後留下一堆骨頭讓人們珍藏呢,還是情願一直活著在爛泥裏,快活地搖著尾巴呢?這個簡單的問題沒有難倒楚國的兩位大臣,他們笑著回答:自然願意活。莊子也笑了,他還是頭也不回,對兩位使臣道:“兩位大臣所言極是,在下也情願一直活在這爛泥裏呢。”莊子不願夢醒,於是拒絕了做夢。
不是誰都能做莊子。好似容若,在悼念盧氏的詞裏,感歎“卿自早醒儂自夢”,言下之意,盧氏已然脫離了人世的迷夢,解脫了愛恨,然而自己卻依然在這一個夢境裏,眼巴巴看盧氏醒轉、離去。他雖說著人世如夢,卻痛恨著盧氏的早醒。因為,這意味著他自己將孤獨地在這夢裏飄蕩下去。
誰不知道人世的一切終將過去呢?然而,誰又肯輕易放棄?
容若也想過,盧氏離去帶給他的毫無防備的痛苦幾乎超過了他的忍受極限,他想放棄這樣的存活。
廳堂內,明珠父母正在用飯。安三在一旁垂手肅立。明珠抬起頭,他的臉見出了蒼老。他問安三:“成哥兒這幾日如何?”安三答道:“隻是飲淚,並不吃飯。”
明珠想了想,道:“他這會兒在哪裏?我去瞧瞧。”安三道:“多半在園子裏,少奶奶歿了後,成哥兒就不肯進房了。”
明珠歎口氣,讓安三下去,自己慢慢踱到園子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