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幾乎沒有留下什麼話,但臨死時,她那悲愴的眼神給了容若永生難忘的溫情。她仿佛在說:“我走了以後,你就是世上最孤獨的人了。離開了你,我也將是冥間最孤單的靈魂。”
盧氏的離世,是容若一生都難以釋懷的事。不僅因為在容若的思想裏,從來沒有將盧氏當做自己之外的另一人,也因為他們在一起太幸福,因而也不肯有過任何準備來接受任何一種形式的別離。對旁人而言,盧氏的死,是一場意外,是一個悲劇,但對容若而言,盧氏之死,是對他新生生命和幸福的無情劫擄,停止呼吸的是盧氏一人,然而再也無法活過來的仿佛是容若和盧氏兩個人。
在盧氏剛剛離世的那段日子,容若夜不能寐。盧氏走後,容若“悼亡之吟不少,知己之恨尤深”,“鴛鴦社”成了他的追夢之所,相思之地。他常中夜站在鴛鴦社的回廊上,夢想盧氏還會從回廊的另一端,向自己奔來。然而,盧氏的身影卻憑空消失,如同從來未曾出現過。悲痛如夜風,整晚吹不盡。容若青衫已濕,卻無法自己。他寫道:
青衫濕遍,憑伊慰我,忍便相忘。半月前頭扶病,剪刀聲,猶共銀釭。憶生來、小膽怯空房。到而今、獨伴梨花影,冷冥冥、盡意淒涼。願指魂兮識路,教尋夢也回廊。咫尺玉鉤斜路,一般消受,蔓草斜陽。
判把長眠滴醒,和清淚、攪入椒漿。怕幽泉、還為我神傷。道書生薄命宜將息,再休耽、怨粉愁香。料得重圓密誓,難禁寸裂柔腸。
這是容若肝腸寸斷之作。他想起盧氏是那樣害怕獨自呆在房內,此際卻不得不孤獨地躺在冰冷的棺裏。他願意拚盡一生的眼淚,將盧氏的長眠喚醒,他期待她的靈魂識得歸途,仍然會像當初一樣,自回廊向自己奔來。然而,容若心中的回廊和詞中的回廊一樣,隻能帶給他無盡的痛苦。盧氏來不了了,她如今能去的隻是蔓草叢生的玉鉤斜路。他回想起盧氏臨終時的眼神,那是關切憂傷的眼神,容若深信,直到此刻,直到盧氏去了九泉之下,她必定還在為自己的孤單而神傷。這猜想使容若更加瘋狂和絕望。
康熙16年的整個秋天,容若都陷入一種深切的痛苦情緒中無法自拔。
他已經不能呆在書房裏,那裏的每一篇書頁在秋風中發出的嘩啦啦的聲音,都似在責備容若當初忙於讀書,讓盧氏於大好光陰中獨自寂寞。他也不肯呆在書房內,因為那裏的每一本書,都曾經被他們懷著同樣幸福的心情翻閱過。
誰念西風獨自涼,蕭蕭黃葉閉疏窗,沉思往事立殘陽。
被酒莫驚春睡重,賭書消得潑茶香。當時隻道是尋常。
他也不敢獨自在鴛鴦社中久留,那裏的每一處都是盧氏。盧氏的小照還放在桌上,容若捧起小照,隻覺物是人非,哀傷欲絕:
淚咽卻無聲。隻向從前悔薄情。憑仗丹青重省識,盈盈。一片傷心畫不成。
別語忒分明。午夜鶼鶼夢早醒。卿自早醒儂自夢,更更,泣盡風簷夜雨鈴。
佛家說,生是一場大夢。
他緊緊地捧著畫像,恨不能一切重新來過,恨不得今日方是初識,恨自己當初太孟浪,不知珍惜。這悔恨壓得他喘不過氣來,他逃了出去。
容若走向園子裏,感覺月光一片晶瑩,白得驚心動魄。那樣的白,同他心裏的蒼茫是一樣的。他站在那裏,透過月光,分明看到盧氏雲鬢如雲,正籠罩在若有若無的香霧之中。
容若想起當年的月色,那樣明亮而溫暖。他們曾在月光下,自滿地竹影中尋找彼此的身影。
愁痕滿地無人省,露濕琅玕影。閑階小立倍荒涼。還剩舊時月色在瀟湘。
薄情轉是多情累,曲曲柔腸碎。紅箋向壁字模糊,憶共燈前嗬手為伊書。
又想起那些安靜的夜晚,他們一起數過漫天繁星:
近來無限傷心事,誰與話長更?從教分付,綠窗紅淚,早雁初鶯。
當時領略,而今斷送,總負多情。忽疑君到,漆燈風氈,癡數春星!
容若吃驚地發現:那些夜晚,同這個夜晚,何其相似!
這相似的夜晚使容若受到了蠱惑,他心狂喜地想要走上前去,握住盧氏的手,然而,他邁不開腳步,他像被命運狠狠地釘在了地上。容若不甘心,他使勁抬腿,竟驚出一身冷汗。這冷汗驚醒了他,他看見那團煙霧散了,地上仍然隻有晶瑩的白光。
他不知在園子裏站了多久,合歡樹的樹蔭裏混合著他的影子,月已西沉。容若感覺到一陣寒意,然而,這寒意並未使他冷,隻是使他傷心。分明隻是去年,就在這園子裏,就在這蟋蟀鳴叫的西風之中,盧氏曾為他披上外衣,給予他寒夜中的溫暖。“無語問添衣,桐陰月已西。”然而,盧氏永遠地離去了,再也不能在如水的涼夜中為他添衣。他情願就這樣寒冷,他情願這樣被寒冷著,這使他能更深切地感受到盧氏的消逝,也更深切地感受到盧氏曾經那樣真切的存在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