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腳掌遺落的地方
文/丁威
整個暑假都溽悶異常,我每天躲在房間裏一本接一本地讀小說,原本計劃好的一切,終因一次意外的腳傷而擱置下來。
七月十三。38度。無風。
這一天,我買了去江西上饒的火車票,隨行的還有將仔。一大早我們便趕到了縣城,和沒有外出的同學到我們高中打了一場籃球賽。每個人都光著膀子在烈日下運球、過人、投籃,還因其間一個蓋帽而惹來全場的歡呼。當時間駛進到下午五點時,我和將仔拖著疲憊的身體坐上了去火車站的汽車。因為火車站在我們縣旁的另一個縣,有近兩個小時的車程,為了避免不必要的慌亂,我們必須盡早趕到。
到火車站時將近七點。天還大亮,距火車啟程還有很長一段時間,所以我們決定在站旁的台球室裏消磨些時光。第一局是實力的體現,將仔以較為輕鬆的方式贏了我;到了第二局,我的狀態有了回升,卻終因實力不濟又敗下陣來;等到了第三局,天色顯出昏暗,加之將仔的近視與我很好地保持了上一局的狀態,我提前將黑8擊入底袋。而這期間,是將仔不停地抱怨台球桌的如何不平整以及台球杆的如何不順手,這讓我對他的球技的莫測高深之處更加歎為觀止,最後在天色已暗和將仔除了白球便看不清其他球的抱怨聲中,我們結束了這次切磋。我也因小勝他一局的結果而開心不已。
需要補充說明的是,我們結束這次切磋的最主要的原因,其實是我們將一顆台球擊入了草叢裏;而那草叢又異常地髒,我們就佯裝找到了那顆台球,匆忙結束付錢走人。眾所周知,火車站一帶黑店居多,走後我還不時提心吊膽地回頭望,恐怕老板會追過來讓我們賠償和一顆台球身價不符的錢財,還好我的擔心是多餘的。
候車室裏人頭攢動的熱鬧景象與此刻的夜色相比顯得格格不入。因為大廳裏燥熱的空氣,我們選擇坐在大廳外的台階上,旁邊坐了一文學青年模樣的家夥在略顯深情地抽煙。我剛扭過頭,便見將仔嘴上不知什麼時候也叼上了煙,竟然同樣文學青年同樣深情款款,突然讓我意識到,所謂的文學青年的標準姿態莫非就是坐在街邊憂鬱地抽煙?!
我說,將仔,還有煙嗎?給我一根。
然後,就看到大廳台階上霎時擺了三個標準文學青年像。這讓我想起了哥們兒常說的一句話:丫就一裝逼文學青年。
我對將仔說,將仔,我倆一臉落寞很是憂鬱地抽煙,看起來是不是忒像文學青年?
將仔差點把嘴裏的煙連同唾沫一起噴出來,說,你丫就別笑話我了,就我,還文學青年?!跟你說,我有時候有滿腦子的話想寫,還特意為此跑到網吧夜市,結果,一夜下來,就憋出幾行字,真他媽吊惱!
不會吧,我說,剛才我扭頭看你抽煙的樣子就特有範兒,我就想了,這咋地滿世界青年啥時候都文學了呢?!對了,剛才我把台球搞丟後,走時我都怕老板追上來黑我們一把。
這跟那次我在火車站的遭遇比毛都算不上,將仔狠狠地抽完最後一口煙,把煙屁在地上摁滅後對我講起了那次火車站的事。
那次將仔去找同學玩,經過一整天的長途跋涉,火車在傍晚時分到了站。因為同學臨時有事,將仔就要隻身一人坐公交趕到目的地。剛出站,就迎麵過來一女的,上去一把抓住將仔,說,同學,這地上公交車要在車外交費。在這女的抓住將仔的同時三個男青年向這邊圍攏過來。將仔問,哦,那公交費要多少錢?那女的說,十二。將仔就掏了二十給她,那女的立馬當麵把二十塊錢撕開一個口,說,拿一張破錢出來花得出去嗎,換一張。將仔說,這錢是你撕的。後麵三個男青年就向前靠攏一些說,識相點,讓你換,你就換,哪有這麼多廢話,還有別的嗎?將仔就掏了一張十元的和兩枚硬幣遞過去,那女的說,你不知道這邊不收硬幣嗎?將仔說,那我沒零錢了。那三個男青年就說,有紅皮嗎,紅皮也行。將仔沒辦法就掏了一張遞過去。將仔對我說,我都能猜出來這紅皮一掏肯定要被換,那種情況下我也隻能吃啞巴虧了。果然,那女的收過紅皮後以極其隱蔽的動作掉了包,說,小兄弟,出門在外都不容易,剛才那二十將就著也能花出去。然後把掉了包的假紅皮遞給將仔。將仔說他自己看都沒看就把那張假紅皮裝了起來,還賠笑地連聲說謝謝謝謝。其實,這些都不算什麼,最讓將仔錯愕的是,當他隨那女的上車後,剛坐定,那女的竟然找了他八塊錢,讓將仔半天沒愣過神來。
距離火車進站的時間已經不多,過了一會,候車室裏響起了通知進站的聲音,我們檢票、進站、上車、坐定,我知道,我又要經曆一次冗長疲憊的長途旅程了。未知的地方又會發生什麼,我揣著忐忑望向車窗外。火車緩慢地啟動,車站裏的一切漸次遠去。當火車駛進無邊的黑暗裏時,車窗變成了一塊模糊的鏡子,看著鏡子裏自己困頓的樣子,又看看貼著車窗玻璃向外望的將仔,睡意爬了出來,隨後便陷入了睡眠之中。
火車是在次日早上八點多到達上饒的。我在上饒的前一站鷹潭醒來,看著車窗外微曦的晨光和高低起伏的連山,腦袋裏突然冒出了“背井離鄉”四個字。眼睛一閉一睜便到了千裏之外的異地,陌生的環境陌生的人群以及聽不明白的方言,都讓我感到措手不及。原本以為自己做好了去麵對的準備,卻在到達的異地有了些許慌亂,將仔睜著惺忪的睡眼發呆,身邊竟然隻有這唯一的一個熟人了。
車窗外的群山以及大片濃綠的田地在視線裏疾馳而去。遠山、炊煙、夕陽和稻田,如果可以,我願沉睡一夏天。
坐在上饒火車站外的廣場等人時,我給強仔發了條信息:兄弟我到江西上饒了!一會他回道:你腦袋沒問題吧?!怎麼跑那“鳥不拉屎”的地方去了?!聽他說完這話,我舉目四望了下,也確實,火車站都顯得無比荒涼,遠近都是破口袋縫綴成的小賣部,還美其名曰“某某超市”。我當時就覺得這夥人特欠揍,可是當我不經意轉頭看時,發現我旁邊一個座位上就躺了一泡鳥屎,而且塊頭還巨大。我當時特想把這泡帶給強仔,說,你錯了,其實江西的鳥是拉屎的。
經過一班公交,等人,又兩班公交,我和將仔終於到了目的地。見到高考後便未謀麵的豆豆,此人一身腱子肉,走起路來囂張得讓人胃疼,模樣長得特像搖滾崔健。我一跟他提崔健,他便瞪大小眼對我說,別介,我怎麼看也是一加強美男版的崔健啊!
住處就在豆豆的宿舍裏,那是工廠在廠外租的一幢六層樓房。很不幸的是在這炎炎夏日裏,豆豆住在六樓。每天宿舍內都被烘烤得蒸籠一般,夜裏睡覺要不停地翻身,待身下的一麵熱到無法忍受時,便翻身讓其散去些熱量直到汗水蒸發完,而且不是風吹幹汗水,就這樣一整夜不停地翻身熬到天亮。每天我都要衝不下於六次的涼水澡,以此來抵抗要人性命的酷暑。
由於進廠要經過筆試、麵試、體檢等一係列繁雜的程序,所以我和將仔從十四號到十八號都是閑置著的。而豆豆則重複著兩天白班兩天夜班兩天休息的工作日程,這就顯得他在我和將仔麵前有點神出鬼沒的意味。因為我和將仔都沒工作證和飯卡,所以進廠吃飯就隻有靠豆豆了,但他的工作日程卻讓我們饑一頓飽一頓,生活極不規律。
說到工廠食堂,它給我留下了不錯的印象。它與傳說中打工地的飯菜不是人吃的這一說法反差極大。每頓套餐都有三份菜,外加一杯消暑解渴的綠豆湯,米飯不限量,而這一切卻隻需一塊錢,這讓我對我們大學食堂的微辭愈加地多。而我也見識了什麼才叫飯桶(褒義),因為米飯不限量,所以每次豆豆都要把整個餐盤堆得墳塋一般凸起,而且墳塋的底麵積還不是一般的大。他也總是在工人們驚愕的目光下坐定,展開一次又一次的餓狼撲食。
我和將仔第一次麵試是乘興而去敗興而歸的。去前,豆豆一再向我們強調諸多細節,比如說話方式,比如一定要說是長期工(其實我們都是暑期工),比如我們要做一份邏輯測驗的試卷。可到了人事部後,工作人員隻讓填了一份簡曆,而後便讓我們回去等消息了,卻並沒有做到那份預想中的試卷。見到豆豆後,他說,估計不好,你們怎麼連題都沒做,看來你們千裏迢迢地趕來前,我應該做好兩手準備的。將仔說,沒事,真不行就當出來玩了。我心想,我以為來的第二天就能進廠了,這樣一來,也不知道要拖到猴年馬月,說不定連廠都進不了,那回家的路費都成問題了。
無所事事的那幾天,我和將仔幾乎天天躲在宿舍裏,因為方圓十裏就一家網吧、一家超市、一家台球室,而且我們要頂著酷暑跋涉很遠才能玩上那麼一會。帶來的錢已所剩不多,物質生活還方可維持,精神娛樂就成了奢望。我隨身帶去的幾本書也全無要看的念頭,在那間略顯空曠的宿舍內,日複一日地暴熱、昏沉。那時,我想自己當初到底是怎麼想的,竟然花錢跑到千裏之外來無聊?!
唯一的愜意時光是黃昏來臨、暮色四合時。那時,我們就去到六樓的樓頂乘涼,四麵山風吹來,極清爽。夕陽在遠山抹出極絢麗的色彩,絮狀的雲朵鋪陳了整片北方的天空,而南方的天空卻連一朵雲絮都不見,在雲山交接處,雲極巧妙地被勾勒成山的輪廓,讓人幾乎難以辨別哪裏是雲哪裏是山。交接處的那些雲厚重、凝滯,顯出山的質感與重量,別處的雲則輕盈、飄逸,這片天空的雲和我家鄉的雲是很不同的,家鄉的雲總是大朵地團集,這裏的雲顯得很孤獨,構不成團,遺世獨立般地各各存在。最幸運的是有時可以看到極微小的霧狀雲朵在遠山之巔飄浮、遊移,仙境一般地籠罩著。
那樣的黃昏,我和將仔總是注視著遠方,迎風而立,談論著我們各自喜歡過的人、未來以及過去高中生活的點滴。我喜歡的單純可愛的X,他喜歡的知心體貼的H,我和X、他和H在一起時的種種美好。說來總是感慨,現在她們都有了各自的幸福,而我們握在手裏的僅剩殘舊的回憶。對於感情,總是不那麼圓滿,我愛的人卻不是我的愛人,也許當許多年許多年以後,再想起你,我的心還是會那麼微微痛一下,而你卻早已踏入另一種生活,遠遠地從我的世界裏離開,而最後的揮手告別說的再見卻是真的再也不見了。
還有那些現在四散卻依舊兄弟的人們,相互陪伴著走過複習的老妹杜RS和柴MT,他們是我眼中極般配的相互喜歡著的人,我希望他們可以一路相伴走下去;同樣複習的與理想中的學校失之交臂的缺振,他雖然沒有達成理想,可他是一個肯為理想付出的人,這樣的人總是會有好的未來的;喜歡寫純情詩的忠厚老實的貴兵;沒有上大學現在已經在工作的牙哥;和我一樣在一所末流大學度日的濤哥、小魏、國慶;高考超常發揮現在竟然有了女朋友的華濤(想想以前這廝連跟女生說一句話都要憋起N天的勇氣啊);字寫得死帥最能扯淡的淩冰;同樣複習的很有喜劇天分的小寶;可愛鬼氣現在被很多人追的小尹;高中交往很少大學後卻很鐵的可愛丫頭晶,還有剛認識的幫我做照片的蔚以及現在我遇見的MM,我想陪你走完接下來的路……其實,對我來說,這許多年的收獲便是結識了這一幫兄弟姐妹。
真正的曙光來臨是十六號,我和將仔一大早便跑到人事部進行了第二次的應聘。去的路上烈日暴曬得渾身汗水,人事部裏殘忍地開著空調,當時都有抱個鋪蓋卷在人事部安營紮寨的想法。這次去人事部的負責人立馬給我們找了兩份試卷,這讓我很是欣喜,我們以很快的速度做完了,然後負責人很快地改出來了,滿分50分,我43,將仔41.5。我對將仔說,很明顯,你的邏輯思維能力和智力比我低一點點,而我比你高一點點。將仔說,什麼高不高低不低的,也就是手一抖的區別而已,我手一抖勾對了就比你高。我說,哈哈,咋沒抖呢?負責人告訴我們酸洗工已經招滿了,現在缺兩個單晶切片物料員,問我們考慮如何,我們說什麼活都行,我們能扛下來。而後負責人帶我們見了車間主任,估計對我們略顯羸弱的身體不滿,他並沒有置一詞,這讓我剛放下的心又懸了起來,負責人告訴我們明天等通知,我又一次揣著忐忑的心失望地回到了宿舍。
其間豆豆還因為工作時不小心把下巴弄開了一個口子,又縫了幾針,受傷部位幾乎是豆豆高三時原位置的複製粘貼。那次他是為了耍帥在過下水道上一塊狹窄的木板時選擇騎車通過,可想而知,那塊過於狹窄的木板沒有允許前後輪的一致通過,豆豆最後狼狽地掉進了發散出惡臭的下水道。時值冬日,豆豆渾身戰栗發出惡臭地去醫療室縫針,當時的回頭率創下了他此生的最高,這在坊間一度引為笑談。
十七號的早晨我們接到了再次麵試的通知,由於我和將仔的手機都設了靜音,起床後我們匆忙地刷洗後趕到了人事部。最後幾經周折主任簽了字,我因戴著眼鏡被以視力問題分配為拉晶物料員,將仔被分配為拉晶輔助工,殊不知將仔比我對主任所說的視力還差,但在知道我們要做的工作的那一刻,我的心都涼了半截,因為豆豆在之前就說了做什麼都不能做拉晶,拉晶有輻射,對身體有害,可事已至此,也別無他法了。一個月也不能把我們輻射成什麼鳥樣,所以我們接受了這份來之不易的工作。最後到人事部拿了一份體檢通知單,告知我們二十號上午去體檢,二十一號就可以帶著體檢結果和照片等物來上班了,拿到體檢通知單回去的路上心情變得真正輕鬆起來,就要開始我人生中的第一份工作了,讓繁重的勞作來壓在我的雙肩吧,什麼苦難我都要咬緊牙關堅持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