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4章(1 / 2)

我開始有意監視我的母親。這並不是我父親的授意,盡管他有時候也會讓我去地裏看看母親有什麼要幫忙的,我知道,他其實是想確認我母親是否真的在地裏。我監視我的母親,因為我發現了那個綠色的雪花膏瓶。而我的母親曾經告訴過我,她早就扔了它。

那時候我父親還沒有生病,我也沒到如此敏感的年齡。當然,我這樣說並不代表我從前什麼都不懂,我記得我是在我父親不在場的時候問我母親的。我說,媽,雪花膏呢?我母親有點裝傻,她反問我,什麼雪花膏?你看,那時候我已經知道我母親在裝傻了,但不會像現在這樣把很多事情連起來去懷疑。我說,就是那個綠色小瓶的雪花膏,是肖大叔送給你的那個。我母親立刻很嚴肅地對我說,那是我托肖經理買的,人家怎麼會送你那麼好的東西?別瞎說。我又說,對,就是那個。去哪兒了?前兩天我還看在你床頭呢。我母親說,用完了。我問,那瓶呢?我母親說,用完了瓶就扔了,用完了瓶要了幹嗎?我記得,我心裏還有點可惜,我是喜歡那個瓶的,碧綠碧綠的。但是被我媽媽扔了。

可是,我在我母親陪嫁來的箱底找到了它,它被包在我從未見母親穿過的紅色棉襖裏。毫無疑問,那應該是母親曾經的嫁衣。我是因為嫁衣的豔麗所以抖開了母親整齊的疊放,碧綠的精致的小瓶骨碌碌地滾了出來。原來,它一直安靜地躺在這裏,可我的母親卻告訴我早就扔了,我不知道我母親為什麼要騙我,不過就是一個空瓶,她完全可以給我的。因此,我對母親產生了懷疑。

我想,母親並不知道我翻過她的箱底,可能到死她都不知道。她以為她的妮隻是因為想幫幫她所以常常去地裏看她。

我並沒有發現任何可疑,我去的時候,她總是在地裏,她戴一頂碩大的草帽,遠遠地就能看到。有時候我遠遠地看一眼就回家,有時候我會一直走到她麵前。她的確一個人,麵朝黃土背朝天,她總是在忙。我會找各種借口,比如給她送壺水、比如告訴她飯燒了。大部分時候,我說,媽,要不要我幫忙?母親總是以為是真的,她一定是拒絕的,拒絕的理由就是要我回去照顧我父親。

趕緊回家,萬一你爸有事找不到人。回去,妮。

有一天晚上,吃完晚飯,在小屋裏。母親說要和我談談心。她說,妮啊,你回來媽輕鬆很多。你不在家,我人在菜地心在家裏,一會兒要回家一趟,一會兒要回家一趟。就怕你爸爸叫人沒人應。你回來我才能安心地照料菜地。

我說,那我轉回到我們鄉中學,這樣可以多出很多時間來幫您。

母親說,那怎麼行?那以後就沒啥出息了。媽等你有出息了掙錢給你爸爸看病呢。我說,現在,咱家錢夠用嗎?

母親捋了捋頭發說,還行,這些年沒幹啥大事,家裏還有點積蓄貼補著用。你爸那藥太貴,光我賣菜的錢哪裏夠?

母親一邊說一邊從兜裏掏出五張十元給我,妮啊,你別怪媽給你的錢少。

我說,沒事兒,我夠用。我們學校食堂的師傅很好,有時候去遲了,最後的飯菜他們就說不要錢。

是嗎?那太好了,人家師傅這麼好,你要客氣點,要謝謝人家。媽知道你脾氣不是個投機取巧的人,但人心都是肉長的,人家對你好,你也要心裏有數。你這次回學校,媽給你挖點紅薯帶給師傅?

本來這事兒,我並不想告訴任何人。為了我那點可憐的自尊,我也不是每天都在最後的時候去買飯。但是,我媽媽給我的錢的確太少了,如果沒有獎學金,我懷疑一個月我起碼得半個月吃不飽。我是為了讓母親不為我擔心所以才說出口的,可是,我母親的熱情讓我立刻後悔自己過於不要臉。

媽,我------我不是有意去遲的,再說,我也不是每天都去。我多麼希望我母親能夠理解,我跟她說這事兒,並不是為了以後每天吃飯都不給錢。雖然她是我母親,我還是覺得很難受。

我看出我母親還想將這個話題繼續下去,如果我附和,看那樣子她一定馬上就去菜地挖紅薯。我後悔得不得了,立刻想找個理由離開小屋。我說,爸好像在叫你。

我母親胸有成竹地說,不會。剛吃完飯這會兒他得眯會兒,他也知道這個時間我要喂豬洗碗。

我想找個理由離開,在我母親談興正濃的時候。

我母親這樣喋喋不休地跟我說話,已經是很久之前的事情了。那時候我父親還很健康,健康到常常扯著我母親去離婚。而我的母親,則在他們大吵之後又和好如初的那些晚飯之後,在小屋裏跟我說,你父親就是脾氣不好,其它都好。我知道他不是真想離婚,我這一鬆口,一個家就沒了。悔都來不及呢。我讓他說讓他罵,他說夠了罵夠了,你看,這不又好了?啥事沒有。

每一次他們“離婚”回家,我母親總要跟我說起這個,她到底什麼意思呢?我至今還是想不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