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父親患了一種極其奇怪和少見的急性自身免疫性疾病,類似於強直性脊柱炎,但強直性脊柱炎是慢性的,而我父親的病就像體內的所有病菌一起抽掉他的脊柱一樣突然。據說這種病的病菌長期潛伏在病人體內,未必發病。如果發病,被治好的可能性微乎其微,並且病菌有可能累及身體內的心肝肺等重要器官。但如果長期吃藥控製,倒也不會危及生命,隻是必得像死人一樣筆直地躺在床上,吃喝拉撒都要人伺候。
我父親怎麼也不能接受這個結果,他躺在床上,嚷嚷著要我母親拿刀殺了他。
殺了我吧,殺了我吧,讓我去死,死了比做活死人強!他為了表達自己情願死的決心,把尿和屎都拉在床單上,還不許母親更換。
開始的幾天,我從來沒有見過我母親這樣的束手無策。她有時候站在床前,看著大吼大叫的父親,表情極其古怪:不是哀愁、也不是憂傷。就算她在手腳不停地幫他換衣褲和床單的同時偶爾也會像不認識一樣愣愣地看著她的丈夫。但他的吼叫對她不構成任何表情的變化,顯然並不是因為她丈夫的發火。她對他的吼叫早已習以為常了。至今我依然不知道那時候的母親到底在想什麼?但是,在小屋裏,她比較正常,自己忙,也命令我做事,似乎想要讓我知道,她會把一切安排得井井有條。偶爾,她也有間歇性發呆、階段性遺忘。她沒有太多的時間發呆,有時候就那麼三五秒鍾,打盹一樣;有時候剛做完的事情又做一遍,剛拿過的東西立即忘了丟哪裏了。這個時候,她就會說,恨不得多出兩隻手來。
她哭過嗎?我不知道,反正我沒有見過。
我在父親查出病來的第二個星期,開學了。那時候,我父親已經漸漸平息下來了,而我的母親,開始從束手無策走向了另外一種習以為常。她每天除了一日三餐給我的父親調理飲食,定時幫父親翻身,隨時注意拉屎撒尿,就是在地裏忙。如果我沒有在小屋或者父親的房間看到她,那麼,她一定在菜地裏。自從我父親病倒之後,我再也沒有見過悠閑地坐在桌邊說話的母親。
在離家之前,我母親隻給了我五十塊錢,她說,妮,你爸這病,用錢的日子長著呢,以後你要省著點花。
可我本來也不是個花錢多的人家孩子,我想起書包裏的那支漂亮發卡,我想,她一定把它作為我的生活費給算上了。
我點點頭,我說,媽,我走了你一個人更忙了。
她低著頭,想了想說,這兩個月我先把小寶送你外婆家呆段時間,除了下地,我就一門心思照顧你爸了。沒事兒,妮子,媽做得來。
回到學校我想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賣掉發卡,現在我已經不喜歡它了。我突然間就不喜歡它了,我決定把它賣出去,並且,要比我買來的更貴。
事情比我想象的還要簡單,那個我們班最耀眼的女孩眼睛一亮之後,很爽快地掏了十塊錢給我。我沒有把那兩根贈送的牛皮筋給她,我想,再過段時間,我再找個借口把牛皮筋賣給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