楠公的事在《勸學篇》中雖然沒有形諸文字,但對輿論界的見解,下麵我要略加論述。楠公的忠誠義氣本不待喋喋論述。福澤氏說過楠公與權助是同一類人物嗎?說過元弘正平之際,楠公之外,若有權助其人,他們的功業並無優劣之分嗎?不用說福澤筆下未寫,言外也未見有那種含義。福澤氏立論的要點在於時勢的變遷和文明的先後。他把忠臣義士與權助加以比較,隻是就死亡一事而言。這好比說,義士如正宗的寶刀,權助似生鏽的菜刀。以死亡一事來說,正宗寶刀也好菜刀也好,其質地均為鐵,而論其功用與品質的輕重,把兩者放在同時同地的時候,其天壤之別本不可比較。這不僅於理不合適,聽之不是首先會令人捧腹大笑嗎?隻要是具備人心的都可能加以辨別。元弘正平之際,楠公建立功業正是使此寶刀放射出光輝,為王室謀劃,在全國除這個耀眼的光輝外沒有值得一顧的。然而楠公之所以尊貴,不是其死而在於他的活動。他的活動指的什麼事呢?這就是指把日本的政權複歸於王室的活動。在這個時代楠公的舉動沒有絲毫可加非議之處。可以說他是盡其本份的人。
話雖如此,這裏考察一下時勢的變遷,把元弘正平年間和明治年間拿出來比較,論述日本人可以正當從事的活動就必然有很大的不同。元弘正平之際,王室雖然失去政權,但奪取政權的是北條氏或足利氏。最終在日本國內的事情上,若以血統來說,北朝也有天子。自古以來不論什麼樣的亂臣賊子並沒有直接窺伺天子王位的人,這一點楠公自己大概也相信。然而楠公並不以此為滿足。作為自始至終爭正統,欲將政權複歸於王室,力竭而死的人,想到他偏處局部的情況,雖然無限遺憾,其政權雖然最終失去,但並非落入外國人手中,不轉移到外部,就有可能期望再次恢複,楠公即使當時在失望之中,本人可能還抱有萬分之一的希望。所以用生活在明治年間的日本人的憂慮來看,元弘正平年間的時勢還有可容忍之處,可以說楠公的任務比今天日本人的職責要輕。這也是時勢的變遷、文明的先後所致。對此不可不加深思。當前的時勢實在是我國自開天辟地以來第一次遇到的最大的困難情況。
話說回來,明治年間的日本人可憂慮的是什麼呢?這就是與外國的交往。看看今天的外交情況,如以做買賣來說,外國人是富裕而智巧,日本人則貧窮而笨拙。若以裁判權來說,日本人動輒蒙曲者多,而外國人逃避法律的並非沒有。學術必須向他們學習,財源也不得不向他們借。如果我國逐漸開放一步步趨向文明的話,他們便提出自由貿易的主張,一下子竄入內地,在各種各樣的事情上他們主動我們被動,幾乎不可能達到內外平等。這種形勢逐步發展,如果國內人民依然不改舊習,即使與外國不發生戰事,也不能期望我們國家權力不衰微。更何況發生萬一的事故呢?想起來豈不令人寒心?
在此困難的時勢下,作為日本國民,我們能夠說如果有事隻好獻出一條生命以盡本份嗎?我的看法決非如此。元弘正平的政權雖歸於足利尊氏,而明治時代的日本不可能有足利尊氏。今天的勁敵,隱然在於西洋各國。本書第三篇所說的大膽和剽悍的外國人指的就是此事。當前,我國政權如果失去,那政權就不是離開王室而是離開日本,離開王室還有可以恢複的時候,離開國家便一去不複返了。印度的覆轍豈可重蹈?我們應當著眼於事情的大小輕重。在此困難的時勢下,楠公的所作所為值得學習嗎?我的看法決非如此。楠公之誌可羨,其行為不足為榜樣。正如前麵的例子所說,楠公的行動猶如正宗的寶刀,在刀劍的時代固然可以以此刀為最高物品,但是隨著時代的變革,形勢已發展到寶刀不能發揮作用的地步,所以不能不開動腦筋另想辦法。這就是時勢變遷的道理。楠公的時代沒有外患。既然沒有外患,也就不會有對付的辦法。這不是楠公的過錯,決不可加以責備。然而當代的士君子,羨慕古代的忠臣義士,在羨慕其誌向之餘,又想兼學他們的行動,這就好象有的人以古時的行動施之於現在的時務,絲毫不動腦筋,想原封不動地加以搬用。若是形容一下其中的含義,它和到了流行手槍的時代還打算使用古代的刀槍毫無二致。這就是我所以發生懷疑的原由。以我的眼光來考察楠公,如果讓楠公生活在今天,他必定以一身而擔當起全日本的獨立重任,努力讓全國人民都獲得各自的權利,實現普遍的安全繁榮,提高全國的國力,用國家的力量來維護王室的延續,使金甌無缺的國體日益放射其光輝,以與世界各國並駕齊驅。這就是今天文明的大義。要完成這個大事業,豈能隻期望一死呢?一定非有千變萬化的變通不可。假定今天讓俄英軍艦侵入兵庫港,楠公決不是以湊川一死而自以為快的人。我們雖不能揣測楠公的處置,但肯定可知他另有變通之策。歸根結底,死是肉體的活動,匹夫也有縛首死於溝瀆之事。而變通是智慧的工作,是洞察時勢的變遷、事物的輕重的能力。楠公決不是匹夫。如果生活在今天,他一定會瞻前顧後,不是仿效元弘正平之事而應當另有舉動、別有死所。概括來說,元弘正平之事是內務,明治之事是對外。古代的事是小事,今天的事是大事。這就是楠公的行動在元弘與明治年間可能不同的原因。所以羨慕楠公為人的人,如果在當代模擬他的活動,應當想像這位英雄在明治年間可能正當從事的活動,並努力仿效他的榜樣。這樣一來才可以說是真正了解楠公心事的人。看到元弘正平時代的楠公,便認為楠公到了幾百年後的今天還會從事同樣的活動,這種人可以說還不了解楠公的為人,反而是在蔑視他。為楠公考慮,我們不能不感到遺憾。歸根結底,楠公的誠意雖然千萬年相同,其行動一定不會相同,楠公之所以是楠公,隻在此一事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