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劉醒龍
童年的鄉土,隻要有所決定必然都是天賜。
記憶中,1歲那年,父親請了兩個挑夫,挑著我和姐姐,還有家中簡單的行李,離開依臨長江的古城黃州,來到大別山腹地名叫石頭嘴的小鎮。20世紀60年代初期一家人離開石頭嘴,順西河而下,來到一個叫賀家橋的小鎮。
有近10年的時間,每到冬天,我們這些孩子就到居所後麵的山坡上,用竹筢扒那從鬆樹上落下來的針葉。有一年冬天,山裏下過雪,緊接著雪又融化了。家裏的幾個孩子扛著竹筢和竹簍上山不久,就從茅草叢中扒出一隻圓滾滾濕漉漉的草球。草球的模樣很奇怪,大家圍在一起,用棍子撥開裹在上麵的亂草,才發現裏麵躲著一隻刺蝟。一陣驚呼過後,我們連鬆毛也不扒了,用那竹簍裝回刺蝟,在門口的竹林旁挖了一個土洞,將刺蝟放進去。隨後大家就開始爭論應該給刺蝟準備哪些食物。直到如今,我也不曉得刺蝟是食草動物,還是食肉動物。那時候,我們也是按照各自的想法,有人用彈弓打來麻雀,有人鑽進茂密的荊棘叢中采摘一種名叫刺梨兒的野果,放進土洞裏任由刺蝟自己進食。哪曾料到,刺蝟不領我們的美意,隻隔一夜,迫不及待等來天亮,爬起來一看,用石塊壘得十分嚴實的洞門完好無損,洞口的新鮮黃土上有一串細小的腳印,而刺蝟已經不見了。我們無論如何也想不通刺蝟是如何逃走的。最有可能的是,小刺蝟能夠像人一樣,將壘得嚴嚴實實的洞門拆卸開來,脫身之後重新將其複原。這個念頭讓我們立刻想到了在鄉村無一日不在流傳的鬼怪妖精的故事。
那時候,沒有一個孩子能夠充分預見,也許是哪個大人蓄意放走了小刺蝟,同時又童心未泯,將洞門複又壘好,引出孩子們的加倍好奇。我們沒有如這個隱藏在暗處的大人所願,在這件事情上久久追究下去。山間的小動物很多,新出現的野趣足夠娛樂每一顆童心。大人們想必也將靈光閃現般的童趣深埋在繁重的鄉村生活中,連自己都不記得了。剩下來的這一串留在心中的刺蝟腳印,經年累月,變得比在城市裏所見到的各種人的痕跡還清晰。每一次,隻要想起來,就會在心中感慨,這鄉土的小小自由喲!鄉土的自由從來就大不了,鄉土也不想有太大的自由,太大的自由對鄉土來說毫無用處,如同這隻小小的刺蝟,能在一堆新鮮的土壤上留下一行不再受人幹擾的腳印,就是一種莫大的滿足。鄉土的山水無法自由地搬遷,鄉土的氣韻不可能與都市同在,如果說,真實的鄉土就如那隻刺蝟,別將它關在土洞裏就行了。
那一年冬天雪特別多。春天來得晚不說,被稱做倒春寒的日子,也過得沒完沒了。冷幾天又熱幾天,好不容易盼來春天,大家便上山去采細米蒿,拿回來做蒿子粑吃。我們往山頂上爬,一隻碩大的野兔從麻骨石岸上的草叢中躥出來,跑到可望而不可即的距離處就不跑了。在鄉村傳說中,兔子也會占山為王,一麵山坡上隻會有一隻兔子,如果有第二隻,一定是臨時過路。我們早就曉得後山上有這樣一隻當了山大王的野兔,下雪的時候,曾經專門上山尋找過它。地理上屬於南方的大別山區,再大的雪也不會將一麵山鋪得如同一床棉絮。那是我們最盼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