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出妓院,康素珍就分不清東西南北了。來蘭州雖已兩年多,先後到過民悅裏、雲升裏兩個妓院,可她就像籠中鳥兒,從沒見過外麵的世界。還是瘦鵬路熟,他租來一輛馬車,拉著他們一直到了臥橋。
解放前的蘭州,市麵不大,臥橋就在蘭州西部。市郊初夜,靜謐沁人,天上星星閃爍,地上燈火萬點,古橋邊蛐蛐"嘟嘟"彈琴,公路上的馬車"叮咚"奏樂。瘦鵬拉著康素珍來到"行人止步"的古橋邊,在一塊石頭上坐下,黑暗中透出一縷沉思,一臉莊重;"香玉(她的妓名),蘭州很快要解放啦,我們的新生活也從今天開始。為了堂堂正正做人,希望你從今隱姓埋名,再不要暴露你的身份。對於我倆的結合嘛--唔,你就說你爸是個商人,來蘭州經商賠了錢,絕望自殺。你舉目無親,經人介紹,我們才結的婚。當平民百姓,要艱苦樸素,以此為美德;待人接物,既珍重自己,又珍愛別人。因此,我送你一個新名--康素珍。還有,這燙發太惹眼,剪了吧。吃過飯,趁著夜深人靜,我們就悄悄回家。"
瘦鵬想的真是滴水不漏,她一一答應。辦完這些事,車輛已經歸巢,隻好安步當車了。從臥橋經小西湖到實驗所,有十幾裏,這一路康素珍可受了洋罪。
魏瘦鵬身高馬大,一步頂她兩步;她身小力薄,連跑帶顛也跟不上。工夫不大,右腳便疼得一瘸一拐,終於一屁股蹲在地上。扒下高跟鞋,脫下襪子一看,腳掌鼓起了好大一個泡。野性子一下上來了,"嗖"地一聲將皮鞋扔出老遠。
瘦鵬挨著她坐下,把右腳端在他腿上,從口袋裏摸出一塊手絹,將她的傷腳輕輕裹好,又拾回丟掉的那隻鞋,慢聲細語地說:"姑奶奶,走吧,馬上要到了!"說著,遞給她那根文明棍,一手提鞋,一手攙著她赤腳慢慢走。
忽然,她有些忍俊不禁,"撲哧"笑了。
"笑什麼?"瘦鵬憨厚地問。
"看我們這樣子,多像你講的,狼狽為奸,。瞧我這副德性,卷發剪成大分頭,又像假小子跟著個禿老子!"
瘦鵬被逗得開懷大笑。
一覺醒來,天已大亮。
昨夜折騰了大半宿,他們才到了試驗所內的平房宿舍。又累又困,倒頭便睡著了。
睜眼看時,瘦鵬已經起床。康素珍身上蓋著一個厚被子,上麵有兩件是為她準備的外衣。旁邊的櫃子放著一大一小兩隻皮箱。抬頭看外間,窗台下放一張條桌,一把椅子,牆角有四個小方凳。狹小的玻璃窗外,映出半壁做飯的小棚,這就是魏瘦鵬的全部家當了。
她開玩笑道:"看你出門像個人樣,沒想到家裏這麼寒酸!"
魏瘦鵬苦笑著安慰:"我們當職員的掙錢不多,國民黨的票子又毛,過去隻是單身,慢慢會好的。"
吃過早飯,瘦鵬上班去了。這時,從門外湧進一群家屬,有老太婆,有中年婦女,還有幾個孩子。甭問,她們是來看魏秘書娶的小媳婦的。
她們從頭到腳把康素珍打量一番,接著便七言八語大發議論:"嘖嘖,這小妞好嫩,魏先生好豔福!"
"魏太太,跟我們講講,你是怎麼跟上魏秘書的?"
這會兒,魏瘦鵬教的話可派上了用場,她有鼻子有眼地複述了一遍。
鄰居慢慢散去了,她心裏像打翻了五味瓶,魏瘦鵬今年五十六歲,康素珍才十八歲,差別是大了點,可她並不後悔。在這兵荒馬亂的年月,做妓女的晚上脫了鞋,明早就不知穿不穿。跟了他,總算有了歸宿。再說,他自己舍不得置家,省下錢把她從火坑裏救出來,這大恩大德,終生難忘!
最叫她動心的,是那一連聲"太太"。十八年來,她還沒受過這樣的禮遇。在成都春熙妓院,經常跟老鴇到外麵"出條子",每逢過街,聽到的都是"臭婊子"、"小娼婦"之類的罵聲。如今被稱為"太太",的確算得上與人一般高的平民了。
為了避免碰到熟人招惹麻煩,瘦鵬囑咐她盡量深居簡出,戲稱這是"金屋藏嬌"。康素珍也依言照辦,隻是一早一晚的到附近走走。
蘭州工業試驗所設在市西通往張掖縣的公路北側,後麵是狗娃山和黃河道,原有化驗所、電池廠和釀造廠三家,後因這裏多產有色金屬,便合並成以鑒定礦石為主的工業實驗所。院內蓋了一排排簡陋平房,前麵是辦公營業場所,後麵是宿舍。門前有一片亂葬崗,據說是殺人的刑場,埋人的大坑。就像生活在一個荒涼的小島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