賽金花的一生,有兩次出走,第一次出走,是年齡跟著夢想走,正值妙齡花季,她懵懵懂懂上了花船,卻遭遇了洪鈞狀元;第二次出走,狀元死了,她去尋找自由,卻為物質的門檻絆倒,爬起來失落了目標,就像魯迅先生所說的“墮落”,命運的慣性使她又退回了青樓。
當“娜拉主義”不脛而走時,魯迅問道:出走以後怎麼辦?這著名的一問,問出了兩條路:是墮落,還是回去?麵對如此嚴峻的拷問,思想界沉默了。魯迅本人則在《傷逝》中,借“子君”給予了回答。
子君像娜拉一樣,從舊家庭、舊禮法中出走了,可結果呢?對愛的追求,卻經不起日複一日生活的煎熬,當美麗的憧憬如黃昏之泡影在眼前消失之時,她終於意識到自己不應該用愛拖累著愛人一起下沉。
於是,她像當時出走那樣,決然地回去了。回去不是出路,是死路。魯迅用子君之死,回答了“娜拉出走以後……”。可明明通往自由之路不隻一條,魯迅先生看到並指出了一條路,卻又根本不予考慮,整個思想界也對此都視而不見,那就是墮落。如果有可能學做一個獨立的人,那為什麼還要稱之為墮落?魯迅先生在此停止了思考,思想界也跟在先生的後麵裹足不前,沒越出他畫的兩個圈圈。
墮落五花八門,但針對獨立女性而言的,一般是指做妓女,這毋庸諱言。可為什麼做官就是青雲直上,就能光宗耀祖,而做妓女一律就是墮落呢?魯迅先生說,自由不是錢可以買到的,卻可以為錢而賣掉。思想的重錘,砸在現實的鐵砧上,真理響當當!可做妓女賣的是自由嗎?先生誤矣。
就算是墮落吧,如果墮落能多少維持一點她的獨立性,哪怕僅僅是提供一點獨立人格的憧憬,何不就讓她墮落呢?她自身給自己一條退路,這總比“回去”死路一條的好,這個文化為什麼一定要讓“子君”去死?又有誰會對一個卑微的妓女給予一個人的尊嚴的關注?
魯迅先生曾說,易卜生是個問號,不失紳士風度;肖伯納是驚歎號,像個鬥士。易卜生筆下的“娜拉”也是個問號,思想界談起來不失紳士風度。而賽金花的一生則是驚歎號,思想界對她嗤之以鼻,因為已有魯迅先生的一句“九天護國娘娘!”的評語,而被封存在那裏,思想在那裏稍息。
然而娛樂業卻對她感興趣,還有流言蜚語,貼在她身上,如附骨之蛆。當娜拉的話題在中國流行時,沒有人會對賽金花究竟是如何“學做一個人”感興趣,更沒有人對她是否真的修成了“人”的正果感興趣。
娜拉在西方出走,成了一個世界性的話題,而賽金花在中國出走,卻成了飯局裏的談資。好事者,飯後說起她的往事,從牙縫裏往外剔。沒人把她的出走,當作一個問題,隻是對她的遭遇好奇。例如,人們關心的是,她和瓦德西,是否睡過太後的床笫?從八大胡同到中南海,她在哪條路上走來走去……
1936年,賽金花在貧病交加中走了。這一年走的,還有魯迅。假如他倆在天上相見了,她問魯迅:你是那麼同情女人,寫了“娜拉出走以後”和“傷逝”,為什麼要指責我這個不幸的女人呢?就因為我是妓女嗎?
魯迅會怎樣說呢?他還會說我一個都不放過嗎?
1900年的兩個女人
1900年,兩個女人“在逃”。一個逃難,到了北京;一個逃跑,往西行。當慈禧太後帶著被囚禁的光緒皇帝,在洋人的槍口下向西逃去時,賽金花在北京,已經挺身救人了,因為她來自太湖流域,那裏有妓女愛國主義的傳統。明末清初,名士和妓女那些熱血香豔的往事,早已進入她的生命裏,化作潛意識,妓女賣身救國,而太後卻賣國救身,兩者相去,何啻雲泥?
賽金花用德語對八國聯軍元帥瓦德西細訴北京民眾的罹難,她說:“百姓受義和團蹂躪,已不聊生,聯軍放縱士兵,使妻被奸,夫被殺,兒遭馬踏,父被火焚,死者棄屍,生者流離,攜幼扶老,女哭男嚎。而義和團早已逃的逃光,殺的殺盡,請整肅軍紀,下令安民。”
瓦德西感動而自責,下令整肅軍紀,並拜托賽金花為聯軍籌糧。她便告訴老百姓,聯軍沒有吃的,就要來搶劫,與其讓他們來搶劫,還不如跟他們做生意。就這樣,聯軍有了吃的就慢慢收斂了,老百姓又漸漸安居。
美人,是國之利器。曆史上有王昭君,承擔過和番使命;還有西施,為了複國大計獻出自己;她們都有一個王權在後麵支撐。可賽金花呢?她隻是個小女子,國難中的小女子,她隻能關心眼前事,但凡見了聯軍殺人,她就跑上前去,大聲疾呼:住手!我擔保他不是義和團。天天如此,她救了多少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