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此,朔方為一條線,涼州為一條線,兩條線索綿延交織、環環相扣;一方與左賢王暗通款曲,一方顧雍暗中籌劃步步追隨,兩條線終於交織到一起,隻等涼州城中公子懷璧美人恩發作之日,便是朔方城中虎賁衛全軍覆沒之時。
好一場疏而不漏、天衣無縫的大局啊!
廳堂中的諸位將軍忍不住倒抽一口冷氣。
這場生死翻覆的大劫,九死一生、命懸一線,無數同伴葬身胡人鐵蹄之下,公子懷璧幾乎命喪顧雍之手,涼州大權被都督府掏空控製,左賢王大軍勢如破竹幾乎踏破河西……
都是這個沉默的謀士,一手籌劃。
公子懷璧抬起手,堂下不知多少已經出鞘的劍收了回去。寂靜的廳堂內,刺耳的還劍之聲清晰地傳入耳內,空氣裏有一種壓抑的殺機。
“你眼看我虎賁將士埋骨黃沙、無數無辜百姓生靈塗炭,”公子廣袖下的十指慢慢握緊,一字一頓道:“你不曾有過一絲愧疚麼?!”
謀士驀地抬起頭來,目光如火,直逼公子懷璧。
“當日公子引領大司馬三十萬大軍踏上‘水雲堤’、踏破翠微山,眼睜睜看我雲夢生靈塗炭、我雲夢武士死站到最後一刻的時候,看我三千裏雲夢澤變成一片火海焦土的時候,公子的心中,可曾有過一絲一毫的慈悲!”
他白玉般的臉通紅,平靜的麵具陡然破碎,慟聲嘶喊。
“公子看我無數無辜雲夢百姓國破家亡、四海飄零的時候,我雲夢美貌女子男子盡被欺辱、雲夢老弱被燒殺驅逐的時候;我雲夢人饑不得食、寒不得衣,居無處居、九州零落,受盡屈辱的時候,公子的心中,可有一絲慈悲!”
那九州三陸最美麗最神秘的國度,永遠消失在了烽火鐵蹄之下;那個最智慧、美麗,卻是最柔弱的民族,從此再沒有了可以庇護他們的家國。
公子懷璧重重一把按住了胡榻,本來蒼白的臉白的更是殊無血色。知道這些內情的人,並不太多,而且他們大多已經死在了雲夢破國的時候。
他緊緊盯住謀士:“你不是普通的雲夢人,你是誰?”
“‘風雲西昆,不留一人’。”謀士愴然一笑:“那場屠殺是要把我們屠戮殆盡的,可是,我活下來了。在下西昆館館主簡朝牧之子,簡歌。”
風雲騎、西昆館,是雲夢王族的左膀右臂。而西昆館更勝一籌,據稱他們掌控雲夢秘術、古籍,故而掌控雲夢王脈,曆代西昆館主都與雲夢王族結親。最後一代西昆館館主的妻子,是雲夢侯的姑母。
他居然有如此尊貴的身份……
而這些,如今隻是諷刺。他做過男寵,做過琴師,受盡屈辱,他被無數人利用、再去利用別人,甚至利用自己,付出了多少常人難以想象的代價,才在這個亂世中一步一步掙紮到現在。
誰還在乎他曾經是什麼尊貴的身份?所有人都記得他隻是從貴族的玩物一步一步爬上去的臠寵、又是反複背主的陰險小人。
他半生汲汲營營、機關算盡,為的到底是什麼,又得到了什麼?
這蒼白而沉默的謀士啊,他年不過三十,但看那鬢邊,早生的華發!
偌大的廳堂一時針落可聞。雖然不是十分清楚,但至少可以猜到一半。公子懷璧與雲夢人的仇恨,居然是真的。
一聲尖銳的金鐵之聲,公子驀地大喝:“慢著!”
雲淵與左千城的劍同時出鞘,已經劈上了簡歌的脖子。
謀士淡然,臉上的神色都沒有變一下。
雲淵冷靜道:“公子,此人陰險詭詐、城府深沉,留下是禍害!”
這一次放了他,誰知道會不會有下一次的陰謀?他是雲夢人!
廳堂中一片憤然應和之聲。
謀士突然輕輕一笑。
公子皺眉:“你笑什麼?”
“公子本來也並不打算留我,難道不是麼?”他輕輕道:“像我這樣屢次三番背主的人,有誰會想留下呢?”
公子懷璧默然無語。他說的很對,像他這樣的人,永遠讓人無法信任。他就像一把焠劇毒的雙刃劍,握劍的人永遠害怕一不小心,便是傷自身。
“你為什麼,要在最後救我?”公子慢慢道。
謀士低低道:“我不是救你,我隻是,不願成為曆史的罪人。”
他聲音很低,公子疑惑道:“什麼?”
“沒什麼。”謀士歎息般道:“這已經不重要了。”
簡歌已經站起身來,微微仰首,大殿之外東南方向,茫茫蒼穹之上,層雲萬裏,正翻湧不息。
已經是暮春時節了。這大漠戈壁的胡楊樹已經一片濃綠,那遙遠的江左,早已是雜花生樹,群鶯亂飛了吧?
殿外的天空有鳥兒飛過,留下悠遠的清啼。它在喊——不如歸去,不如歸去!
他轉身麵對王覽,攏袖拱手,深深一揖:“王太傅。”
簡歌看著他,眼睛裏閃過一絲愉悅的光彩:“生平得王太傅兩度琴簫合奏,得遇知音,簡歌雖死無憾了。”
王覽對他還禮:“覽亦如是!”
簡歌微笑道:“簡歌對太傅也有一事相求,太傅可願相助?”
王覽道:“大夫但說無妨!”
“若何時南陸平定,太傅重遊江左,”謀士輕聲歎息:“請太傅將在下的骨灰帶回雲夢,灑在雲夢澤中吧!”
王覽悚然震動,目光與他對視,卻發現謀士那雙子夜般漆黑幽深的眸子,竟從未像此時這般淡然而純淨,深深地凝望著他,帶著由衷的惺惺相惜的光彩。
驚鴻一會,不成知己,便是死敵……
王覽低低道:“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