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一座高三層的八角樓閣,鬥拱飛簷銜著古老的銅鈴,被風一吹,泠泠響動。
晨光初起,天際還是青蒙蒙的顏色。殘燭跳動幾下,熄滅了。風掀起在案幾上平鋪的紙,一雙幹淨修長的手輕輕將它撫平。不知何處有縷縷絲竹管弦之聲,斷斷續續隨風飛來,若有若無,讓在案幾前披衣跪坐的謀士微微恍惚,執起的狼毫筆尖一抖,滴下一滴墨漬,在紙上氤氳開來。
這座城市在刀尖上驚恐萬狀地懸了多日,已很久不曾聽到過管弦之音了。
居然是《雪月四弄》。
當日新春,公子府壽宴上梁國鸞姬公主三首曲子驚豔四座,與她孤弱女子膽敢行刺公子懷璧的壯舉一起在坊間暗傳頗盛,無非河西公子如何為梁國公主琴曲風姿所懾,竟絲毫不追究她行刺之罪,反而愛寵有加。公子公主、愛恨糾葛,為坊間津津樂道,倒成了香豔旖旎的情事傳奇。其中這半首來自雲夢的《雪月四弄》更是被好事者記下曲譜帶出府去,一時間習者甚眾,尤其是女子,無論名門閨秀抑或樂坊女伎,大有風行之勢。
可惜這首古調太難,如果能這麼容易習成,也不會幾乎失傳了。
不知是誰家的女子,在如此早的清晨苦心練習這曲古調。雖然生澀斷續,卻終於可以稍稍連貫了,雪月交輝的意境頗見端倪,琴聲剛好彈奏到他筆下書寫的曲譜部分。
雪月四弄……
月下人似月,雪中人如雪。泠泠五指拂,清音寂長夜。
“大夫又是一夜未眠?”
家僮謝羽輕手輕腳走進來,為簡歌卷起窗上竹簾。簡歌恍然回神,才發覺自己執筆出神了。他微笑一下,將小狼毫輕輕擱在硯台之上,溫和道:“阿羽,你過來。”
小童趕緊放下手上的活計,走過去,在簡歌麵前坐下。簡歌將案上擺放的卷冊與剛剛書寫完的放在一起,居然是厚厚的一摞。
小童奇異道:“這是什麼?”
“是琴譜。”簡歌溫和道:“是我所記下的所有雲夢琴譜,有《遏雲》、《九韶》、你最喜歡的《雪月四弄》,還有很多別的在戰火中已經失傳的古曲,我能記下來的,已經全部在這裏了。”
“大夫,您這些天夙興夜寐,就是在修寫這些曲譜嗎?”小童老氣橫秋地皺起了眉頭,看著簡歌越發蒼白瘦削的臉與熬得血絲通紅的眼睛:“琴譜可以以後再寫,您怎麼可以不睡覺呢?”
他還小,不能完全明白簡歌的意思,不明白這些被他一字一字通宵熬夜寫在這簡樸紙張上的東西,是多麼珍貴。在多少年的戰火烽煙的動蕩之後,就是這一摞手書中的古曲音譜,很多都已經是這世上絕無僅有的一份了。就是此刻不起眼的這些手書,被存放在一隻古舊的木匣之中,被後來的琴師國手謝羽保存了下來,成了後世琴師無比尊崇的珍貴資料。
它們是被一名名叫簡歌的寂寂無名的琴師所一筆一筆書寫下來。
但小童謝羽現在隻是心疼他家大夫常常徹夜不眠,越來越沉默,越來越瘦削。
這些日子以來,大夫的房中時常徹夜燈火通明,常常半夜醒來,還可以看到他在窗前披衣伏案的身影,偶爾劇烈地咳嗽。他像在和時間搶奪一樣忙於做什麼事,孜孜不倦。小童不懂政治,但他知道他家大夫是十分了不起的人,這段日子涼州城接連發生天翻地覆的大事,他一直以為他是在忙於這些政要,原來是在整理琴譜。
簡歌慈愛地撫摸著小童的頭,輕輕歎口氣,低低道:“時間不多了啊……”
小童沒有聽清:“您說什麼?”
簡歌微笑不語,將這些東西撫得整整齊齊,放在一隻色澤古舊的木匣中,交到謝羽手裏,溫和道:“阿羽,來。”
小童懵懂地伸出雙手接過,好奇地看著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