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時,鹹陽至九原的直道已經將要修成。出鹹陽北門直上北阪,掠過六國宮殿區抵達甘泉宮,便進入了直道的起點。鹹陽至甘泉宮路段,是內史郡幹道之一,寬闊平整林木參天,氣象規製皆同關外大道。當扶蘇匹馬出城一氣飛上北阪時,正是這片被劃作皇城禁苑的山塬最為清靜無人的時刻。扶蘇駐馬回眸,良久凝望著塬下沉沉皇城,一時悲從中來,情不自禁地失聲痛哭了。父皇這次的震怒是前所未有的,斷然一道詔書將他趕走,連見他一麵也沒有心思了。扶蘇不懼父皇的任何懲罰,打他罵他,甚或教他去死,扶蘇都不會有任何不堪之感。扶蘇不能忍受的,是他給父親帶來的震怒傷痛,是他再次激發了父親的吐血痼疾。
身為長子,扶蘇深知父親秉性。
父親的靈魂中有一座火山,一旦爆發便是可怕的災難。扶蘇聽各種各樣的人說起過父親,隨著年歲的增長,扶蘇也不斷地咀嚼著父親,漸漸地有了清澈的印跡。在扶蘇的記憶中,父親的幾次爆發都曾經幾乎毀滅了一切,連同父親自己的生命。跟隨老祖母太後的老侍女說過,父親少年時期因不能馴服一匹烈馬摔得吐血,後來又在立太子的較武中用短劍刺傷過自己的左腿。扶蘇從老侍女的口氣中聽出了究竟,其實完全可以不那樣做。但最令扶蘇驚悚的,還是父親做秦王的兩次爆發。第一次是痛恨老祖母有失國體,殺死了老祖母與嫪毐的兩個私生子,還殺死了據傳是七十餘為老祖母說話的人士!老祖母晚年自甘接受形同囚居的寂寞,其實正是恐懼父親的爆發。第二次,是那天下皆知的逐客令。事後想來,逐客令顯然是一則極其荒唐而不可思議的決策,但盛怒之下的父親,不由分說便做了。聽蒙恬說過,那次父親也吐血了。這便是父親的爆發,摧殘自己,也毀滅大政。後來的父親,再沒有了這般不計後果的爆發,但卻不能說父親沒有了真正的暴怒。唯一的不同是,錘煉到爐火純青的父親,怒火爆發時不再輕斷大政,而隻有摧殘自家了。扶蘇不止一次地聽人說過,年輕時父親的體魄原本是極其強健的,直到平定六國,父親始終都是一團熊熊燃燒的烈火。可就在將近十年之間,父親驟然衰老了。自從聽到方士住進皇城的秘密傳聞,扶蘇便有了一種不祥的預感。及至這次還國,眼見了父親因自己而突然噴血昏厥,眼見了老方士施救,眼見了無比強悍的父親在那種時刻聽人擺布而無能為力,扶蘇的內心震撼是無以言說的。蒙毅說得對,自己不該在如此時刻如此固執於一宗儒生案;自己若果能如父親所教,能有些許謀略思慮,事情豈能如今日這般?做不做太子,扶蘇還當真沒放在心上。扶蘇失悔痛心者,迅速衰老的父親是在最為憂心的時刻被自己這個長子激發得痼疾重發的。長子者何?家族部族之第一梁柱也。而自己,非但沒有為父親分憂解愁,反倒使父親雪上加霜,如此長子,人何以堪!
“父皇,兒臣去了……”
扶蘇麵南佇立,對著皇城的書房殿脊肅然長跪,六次重重撲拜叩頭,額頭已經滲出了斑斑血跡。清晨的霞光中,扶蘇終於站了起來,一拱手高聲道:“扶蘇不孝,妄談仁善。自今日始,父皇教扶蘇死,扶蘇亦無怨無悔!”
扶蘇艱難地爬上了馬背。那匹罕見的陰山胡馬蕭蕭嘶鳴著,四蹄躊躇地打著圈子不肯前行。一時之間,扶蘇淚如雨下,撫著戰馬的長鬃哽咽了,老兄弟,走吧,鹹陽不屬於扶蘇。突然之間,陰山胡馬昂首長長地嘶鳴一聲,風馳電掣般飛進了漫天霞光之中。
這一去,扶蘇再也沒有回到大鹹陽。
六、鐵血坑殺震懾複辟 兩則預言驚動朝野
立秋時節,驪山穀前所未有地被選作刑場,人海汪洋不息。
秋月刑殺,這是華夏最古老的傳統之一。《呂氏春秋》雲:“孟秋之月,以立秋……是月也,修法製,決獄訟,戮有罪,嚴斷刑,天地始肅,不可以盈。”這般天人交相應的政事規矩,在那時幾乎是人人皆知的常識,誰也不會驚訝。關中人眾所以驚訝騷動而絡繹趕來者,對將驪山選作刑場之不可思議也。一統之前,秦國刑場例在鹹陽渭水草灘,從來沒有過第二個大刑場。這次大刑卻定在距鹹陽將近百裏的驪山,大大地出乎所有人意料了。蓋驪山者,關中吉祥之地也。驪者,純黑也,與秦之尚黑暗合,大得秦國朝野喜好。驪山之名兩說:一雲其山純青(黑)色,又形似驪馬而名;一雲春秋早期之古驪戎部族曾居此地,出過一個大大有名的美女驪姬,因而得名。然則,驪山之被天下視為神異之地,更重要的原因卻是:驪山是始皇帝的預選陵寢之地。自嬴政做秦王開始,秦國的三太——太廟、太史、太卜便依例開始了為秦王選定陵墓的籌劃,雖因種種急政而斷斷續續,終究是一直在進行著。大約十多年前,驪山方圓二三十裏之地才正式被劃作禁苑之地,工匠開始了進入。目下,這皇帝陵園雖遠未成型,然其大體的格局氣象還是已經具備了。當此之時,要在皇帝陵園區內做刑場,這豈不荒誕麼?然種種消息議論之中,也有一種清醒的說法:將大刑場定在驪山,是皇帝陛下親自決斷的,這裏是遷入關中的六國貴族聚居之地,皇帝就是要這些貴族看刑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