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息傳開,關中秦人恍然大悟了。
怪不得郡縣官府連日飛馬下令各鄉、亭、裏,凡新入山東人士務必在立秋之日趕赴驪山穀觀刑,違者依法嚴懲不貸。而對已經大為減少的老秦民戶,官府卻隻一句話,想去便去,由你。議論風傳,老秦人反倒大大生出了好奇新鮮之感,許多人要看官刑,也有許多人要看看從來沒有見過的帝王陵園究竟甚樣。於是,立秋日一大清早,四鄉民眾便絡繹不絕地奔向了驪山穀,與口音各異的六國貴族們交彙成了駁雜不息的人流,種種議論飛揚不亦樂乎。此時,秦政禁議論很是明確:禁止以古非今的攻訐言論,而不是禁止一切人議論一切國事。以始皇帝君臣之為政錘煉,決然不至於愚蠢到不許民眾開口說話的地步。為此,此等場合的消息流布議論生發,依然是前所未有的。
刑場設在一片平坦的穀地,觀刑人眾從兩麵山坡一直鋪滿到穀地四周,卻靜悄悄地再沒了聲息。人們發現,今日這個刑場大是怪異,沒有刑架木樁,沒有赤膊紅衣的行刑手。大片馬隊圈定的穀地內,卻有數以千計的士兵在掘坑,一排排土坑相連,濕乎乎的新土散發出清晰的泥土氣息,看得人心頭怦怦大跳。老秦民戶們悄悄相顧,悄悄地說著:皇帝好心,要在殺了這些人犯後就地埋葬哩,一人一座墓還陪葬在皇帝身邊,皇帝也膽子正,不害怕哩。但說著說著就不說了。因為,誰都覺察出了一種異樣的氣息在彌漫——六國貴族們都臉色蒼白,緊咬著牙關不說話,有人還是穿著粗麻布衣來的,一臉哀傷絕望,看得老秦人心酸。
午時終於到了,一大片衣衫不整形容枯槁的儒生被押進了山穀。
刑場中央的土台上,兩排號角齊鳴。台角的司刑大將長喊一聲:“主刑大臣到——”禦史大夫馮劫、廷尉姚賈便走到了台前。姚賈念誦了一篇決刑書,如同鐵硬的石工錘叮叮當當砸在青色的山石上:“大秦皇帝詔:查孔門儒生四百六十七名,無視大秦新政之利,不思國家善待之恩,以古非今,攻訐新政,散布妖言,誹謗皇帝,勾連六國舊貴族,圖謀複辟三代舊製。屢犯法令,罪不容誅!為禁以文亂法之惡風,為禁複辟陰謀之得逞,將所有觸犯法律之儒犯處坑殺之刑!大秦始皇帝三十五年秋。”之後,馮劫一聲高喝。
多少年之後,皇帝的陵墓上已經是草木森森了,關中民人還能記得那清晰的一幕:儒生們被推下了深深的土坑,泥土開始飛揚起來,先是種種撕裂人心的慘叫,漸漸便是一聲聲沉悶的低嚎,漸漸地便沒有了聲息……一個老秦農人說,那日他夢遊一般出山,在山腳聽見了一個白發老人與一個年輕人夢境般的對答,起了一身雞皮疙瘩,頓時癱在地上了。
“亞父,儒生們再也不能說話了麼?”
“儒生們是不能說話了。然,有人替他們說話。”
“亞父,你害怕麼?”
“亞父怕不怕都不打緊了。你個後生怕不怕?”
“項羽不怕!”
“為何?”
“項羽不讀書,不說話,隻殺光秦人,燒盡鹹陽!”
“不書不語唯殺人,天意何其神妙哉!”
公元前212年秋,四百六十七名方士儒生被坑殺,這是整個人類文明史上最大的慘案之一。盡管它在當時有著最充分的政治上的合理性,然經過漫漫歲月的種種堆積之後,這一慘案卻僅僅以摧殘文明的野蠻麵目,久遠地留在了中國人的記憶之中。嬴政皇帝的曆史銅像在焚書的煙霧與坑儒的黃土中,變得光怪陸離恍若惡魔了。
坑儒之後,皇帝的一道詔書立即明頒天下郡縣,張掛於所有城池四門。假若說,坑儒消息傳開之初,天下大為惶惶不安,更多的是恐懼彌漫;及至皇帝詔書頒行,且明白曉諭其中道理,天下則真正地被震撼了。這道皇帝詔書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