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5章 鐵血板蕩(12)(1 / 3)

“父皇,兒臣確實不喜權謀……”

嬴政皇帝臉倏地一沉,還是再度平靜了下來,以從來沒有過的耐心平靜緩慢地說了起來:“你給我記住:權謀不全是陰謀。從秉性喜好說,父皇也厭惡權謀。然從根本說,那隻是厭惡陰謀。父皇更推崇商君。因為,《商君書》是大道當先,以法治大權謀治世,從來不弄陰謀。然則,隻有商君那般天賦異稟的大家,才能將法治大權謀駕馭到爐火純青境地。任何陰謀,都不能在商君麵前得逞,除非他自甘受戮。然對於天賦尋常者而言,還是須得借助大家之學,錘煉洞察之力。《韓非子》何用?錘煉洞察之力第一學問也。父皇自忖,不及商君多矣!父皇尚且從來沒有輕視過韓子,遑論你個後生也。一部《韓非子》父皇雖不能倒背如流,也讀得透熟透熟了。須知,君道藝業不以個人好惡為抉擇。田單反間燕國,燕昭王獨能洞察而對樂毅堅信不疑。燕昭王死後,田單再度施展反間術,燕惠王卻立即落入圈套,罷黜了樂毅,以致燕國從此大衰。因由何在?在燕惠王毫無大局洞察之能!先祖孝公在外患內憂相迫之時騰挪有餘,使商君能全力變法。因由何在?在事事洞察大局,事事防患於未然!一個君王,一個領袖,若無洞察大勢之明,若無審時度勢之能,僅憑仁善,隻能喪權失國。燕王噲不明天下之大勢,不識燕國之大局,一味地迂腐仁善,學堯舜禹禪讓王位於子之。其結局如何?燕國動蕩不休,幾於滅亡!目下一樣,天下大勢如何,秦政大局如何,都得審時度勢……”

“父皇,兒臣願讀韓子之書。”扶蘇見父皇大汗淋漓,連忙插言。

“好。不說了。”嬴政皇帝頹然閉上了眼睛。

扶蘇轉身輕步走到外間,對守候在門廳的趙高一招手,趙高立即帶著兩名侍女飛步進來。眼見父親已經扯起了粗重的鼾聲,口水也從微微張開的口中很是不雅地流到了脖頸,扶蘇不禁淚如泉湧,不由分說扒開了手足無措的侍女,抱起父皇大步走向了寢室。趙高大是惶急,又不能阻攔,連忙碎步小跑著前邊領路,時而瞻前時而顧後一頭汗水也顧不得去擦了。

當扶蘇來到丞相府時,李斯等正在最忙碌的時刻。

扶蘇已經痛苦得有些麻木了。父皇對他第一次說了那麼多話,卻幾乎沒有涉及坑殺儒生之事。以父皇那日境況,扶蘇是寧可自己死了也不願再與父皇糾纏下去。可事後一想,又覺此事還是不能就此罷了。扶蘇也明白,此事顯然是不能再對父皇說了。可扶蘇還是想再與丞相李斯說說,畢竟,李斯是在大政方略上最能與父皇說話的重臣。想到父皇說自己沒有洞察之能,沒有權謀意識,連最簡單的君臣之道也弄不清,扶蘇決意不明說此事,隻說自己受蒙恬之托來探視老丞相。然則一走進丞相府政事堂,扶蘇卻有些驚訝了——馮去疾、馮劫、姚賈、蒙毅、胡毋敬五人都在,人人案上一堆公文,直是一個僅僅隻差父皇的重臣小朝會。刹那之間,扶蘇有了新的想法。

“臣等見過長公子!”李斯六人一齊站了起來。

“諸位大人請坐!”扶蘇連忙一拱手,“我從九原歸來匆忙,受大將軍之托前來探視丞相,不想卻有擾政事,列位大人見諒。”

“不擾不擾,長公子拿自家當外人了。”豪爽的馮劫第一個笑了。

“也是。長公子與聞,正好免得再勞神通報大將軍。”馮去疾也笑了。

“長公子請入座。”李斯慈和地笑著,轉身高聲吩咐上涼茶。及至侍女將冰鎮涼茶捧來,扶蘇又汩汩飲了,李斯這才笑道,“老夫之見,廷尉將儒案情形稟報長公子聽聽,再說。”幾人紛紛點頭。姚賈拍了拍案上一束竹簡,一拱手道:“老臣稟報長公子:儒案人犯已經全部理清,涉案儒生共計四百六十七人,方士術士一百零一人,其餘士子一百三十二人,共計七百人。處刑之法:四百六十七名儒生,一體坑殺;其餘涉案人等,及涉案儒生之家人族人,俱發北河修築長城。”說罷,雙手捧起案上那卷竹簡遞了過來。

“不須不須,聽聽便了。”扶蘇笑著推過了竹簡。

“長公子,這次可是大煞複辟勢力之邪風了!”馮去疾興奮拍案。

“不來勁!以老夫之想,七百人全坑!”馮劫憤憤然。

“非如此,不足以反擊複辟。”姚賈補了一句。

蒙毅始終沒說話。李斯隻看著扶蘇,也沒有說話。

“敢問長公子作如何評判?”一頭霜雪的胡毋敬不合時宜地開口了。

假若沒有胡毋敬這一問,扶蘇也許就不說後來引起父皇震怒的這番話了。然胡毋敬一問,扶蘇已經想好的種種謀略片刻之間煙消雲散了。扶蘇隻有一個念頭:此時不說,便沒機會說了。扶蘇一拱手道:“我多在軍中,國事不明,尚請丞相與列位大人解惑。”李斯笑道:“長公子何惑,老夫等能解得麼?”年輕的長公子正色道:“扶蘇之惑,何以處置儒生要以戰場之法?坑殺儒生,何以能安天下?斬決儒生,抑或罰做苦役,何以便不行?”激昂莊重又頗具幾分憤然,幾位大臣一時大為驚愕。這便是“信人奮士”的扶蘇,永遠地熱血沸騰,永遠地正麵說話,永遠地不知委婉斡旋為何物,一旦開口,總是肅殺凜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