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間酬答,何人?”
“噢,平原君門下毛遂,大約還有那個環淵。”
“三日前,毛遂代平原君出使燕國,回到邯鄲了?”
“如何如何?毛遂不,不在邯鄲麼?”嬴異人大是困窘,滿臉頓時紅布一般。
呂不韋笑意倏忽褪去,輕輕叩著大案道:“我等大事正在要害之際,不韋從鹹陽歸來,正待與公子計議諸多事端,公子卻不聞不問,當真匪夷所思也!不韋生為商賈,素來不喜臨大事而心猿意馬。公子如此神不守舍,究竟所為何事?若能明告,不韋自信世間無不解之難題。若是公子心誌頹喪,或自感功成名就而甘於安居趙國,不韋從此退身,隻做從來沒有識得公子便了。”
“先生……”嬴異人唏噓伏案,“先生救我於將死,異人安能忘懷?”哽咽間一拳砸案,“先生啊,我中邪也!”一時放聲大哭。
待嬴異人哭聲稍緩,呂不韋一聲歎息:“王子王孫,心多淒苦也!公子少年入敵國為質,無天倫之親,無親友之誼,無可做之事,無常人之樂,形同幽禁,孤獨困頓。唯一能做的,便是抵押生命,淒涼憂憤處,實非尋常人所能體味矣!目下形似伸展,實則漂泊難定,致公子生出空蕩蕩無處著落之傷感。不韋粗疏,竟未曾體諒,實在有愧也。”
“不!不!”嬴異人哭喊一聲,“先生,我中邪也!定是上天派他來也!”
思忖一陣,呂不韋走過去扶著嬴異人坐好,輕輕拍著他肩頭撫慰道:“公子莫得傷感,你隻說出甚事,但有不韋,萬事可解。來,慢慢說。”嬴異人住了哭聲,接過呂不韋遞過來的茶水咕咚一口,抹抹淚水長噓一聲斷斷續續地說了起來。
半月之前的一日夜晚,嬴異人與薛公毛公一道拜訪信陵君,茅亭風燈下飲宴敘談,評點天下兵法。這本是毛公謀劃,意圖是教嬴異人拜個兵學大家為師。信陵君坦蕩豪爽,從太公呂尚的《六韜》說起,逐一地評點了《孫子》《吳子》《孫臏兵法》《司馬法》,精當簡約,處處透著深邃。嬴異人大是敬佩,謙恭地提出想借抄信陵君自己撰寫的兵法。不料,信陵君一陣大笑:“老夫一戰而得虛名也!若是戰勝白起尚有一說,偏偏隻勝得王齕王陵之輩,何敢自認兵家?不提兵法也罷!”連說飲酒,避開了這個話題。
那夜散席,嬴異人心下有些煩悶,覺得自己與六國人士終究是隔膜一層。趁著濃濃的酒意,嬴異人驅車到了南城大湖邊,將輜車停在湖畔大道,徑自搖進了那片紅蒙蒙的胡楊林。走著走著,嬴異人突然一陣愣怔,釘在林間挪不開腳步了——秋月之下,胡楊林深處飄來了奇妙的樂聲。沒錯,是秦箏,魂牽夢縈的秦箏!蒼涼悠遠激越悲愴,直教人熱血沸騰!驟然之間,嬴異人淚如泉湧,一聲長喝放喉唱了起來。沙啞的吼聲破空回蕩,和著沉沉秦箏回旋在寒涼的秋夜。在嬴異人如癡如醉地吼唱時,箏聲卻突然沉寂了。長風掠林,嬴異人頓時渾身發軟,倒在了飄零飛舞的落葉之中。良久醒來,他覺得整個身心空蕩蕩地隻要飛將起來,朦朧之中又低聲哼起了那首老秦歌謠:“北阪有桑,南隰有楊。有車轔轔,遠別我邦。黑發老去,烈士相將。西望關山,念我故鄉。”低沉的哼唱幽幽回蕩,叮咚箏聲竟也悠悠地飄了過來,隱隱相隨若合符節,竟似撫慰他這個離家遊子一般。那一刻,每個音符都甘霖般滲進他幹涸的心田,敲擊著他已經麻木的思鄉心弦,激起無以言喻的震顫。
就這樣朦朧地快意地低哼著,嬴異人幾乎唱遍了倏忽浮現在記憶中的秦國民謠。直到邯鄲城樓的刁鬥打響了五更,他才帶著一身秋露戀戀不舍地離開了胡楊林。回到府邸,他失魂落魄般在庭院直坐到蒙蒙朝霧散去。
秦箏,是嬴異人的少年夢幻,是故國鹹陽留給他的最深印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