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此說來,一番心血付諸東流了?”嬴柱不禁紅了臉。
“莫急莫急,”蔡澤擺擺手笑了,“目下,你我之於秦王,猶雞肋耳,棄之可惜,咥來無味,明白?”見嬴柱困惑搖頭,蔡澤笑了,“安國君不用費神這等事,隻安一顆全力為政知無不言的心便了。”
“不能隨行,對誰個言去?”
“此事老夫擔承,保你三日後隨行出巡。”說罷大手一揮,“走,該回去了。”擺著羅圈步搖出了樹林。片刻之間,兩輛軺車向晚霞中的鹹陽城轔轔駛去了。
五月初旬,南風吹拂,關中原野倏地遍野金黃。
鹹陽也頓時熱了起來,連晚風中也裹著烘烘的燠熱之氣。秦昭王最是怕熱,要在往昔,早該到章台去避暑了。然則,章台雖好,離鹹陽也隻有百裏之遙,卻終是離開了中樞之地。當此國事艱危朝野浮動之際,國王威權便是鎮國利器,秦昭王如何敢須臾離開?說起來,自長平大戰後秦昭王已經是多年沒出王宮了,縱是夏日燠熱,也隻有忍了。
熱歸熱,國事還是不能耽擱。給事中幾番選擇,秦昭王允準了在後宮園林的滈池邊召見一班老臣。滈池是東引滈水入宮成池,再南流出王宮園林入渭水,是關中兩水在鹹陽王城結成的一顆明珠。池中活水流動,碧綠汪洋。岸邊垂柳成行,時有大石亭麵水臨風,實在是比大冰鎮暑的王宮書房還清爽了許多。今日,外圍最寬敞的一座石亭做了小宴鋪排。明月剛剛掛上樹梢,一班應召老臣陸續來了,一時間交錯行禮談笑風生,池邊一片喜慶。
誰也沒有料到,老秦王這番召見的是清一色的經濟老臣:大田令(掌農事土地)、太倉令(掌糧倉)、大內(掌物資儲備)、少內(掌錢財流通)、邦司空(掌工程)、工室丞(掌百工製造)、關市(掌商市交易並稅收)、右采鐵(掌采掘鐵礦石)、左采鐵(掌冶鐵),還有一位駟車庶長,齊楚楚十位老臣。這十位臣子雖然都是經濟大員,爵位、執掌、隸屬卻大都是三等:駟車庶長為高爵王族大臣,因執掌王族封地生計,關涉經濟而被特召;大田令、太倉令、邦司空三位,為經濟官員之首,位列朝堂大臣,直向秦王奏事;其餘六位,則是開府丞相的屬官,大體皆是大夫級中等爵位,尋常情勢下都是聽命於丞相而不直接麵對秦王。此等官員職爵雖低,卻都是實權在握,直接與百業庶民打交道,被坊間國人呼為“業官”,即專精一業之官員。
依國事法度與秦國傳統,這般三等臣子合為一體被國君召見,是從來沒有先例的。也許正是因了這個緣故,老臣子們禮遇寒暄之後,三三兩兩地議論起來:
“足下瞅瞅,召來一班致仕老朽,你說老秦王要做甚?”
“無非要大行敬老之風,老王先自垂範朝野,豈有他哉?”
“老哥哥可笑也!若行敬老,能獨敬我等食貨之老?其餘老臣不算老麼?”
“大是大是!老夫之見,大約老王要謀經邦濟世之策,要我等建言獻策。”
“不不不!”一老連連搖頭,“屬官盡在,丞相缺位,能做朝會謀劃?”
“對也!丞相不來,忒也托大!”一老憤憤然了。
“噤聲噤聲。”一老低聲笑道,“丞相能不來麼?那是未奉王命,不得見召。”
“這就奇了。一年丞相便不見重,匪夷所思也!”
“不召丞相,老秦王有精神?聽得完我等絮叨?”
“聽得完聽不完不打緊,要緊是誰個總攬推行?老秦王自個動手麼?”
“這不對了?說說而已也,聽聽而已也,莫得當真。”
老臣們驚喜憂戚莫衷一是之時,四盞風燈悠悠從池邊而來,老臣們立時肅靜了下來。風燈漸行漸近,老秦王坐在兩名武士抬著的荊山竹榻上,雪白的長發散披在佝僂的肩頭,寬大的麻布袍袖幾乎苫蓋了小巧精致的竹榻,一雙老眼始終微微閉著,時不時傳來一聲斷續的呼嚕。看看將近石亭,走在竹榻旁的給事中輕輕咳嗽了一聲,老秦王立即睜開了雙眼,嗬嗬笑聲隨風飄了過來:“老人都到了,好啊!不用見禮,各自入座,先吃喝著。”說話間竹榻穩穩落地,秦昭王拂開了前來扶他的給事中,竹杖一點站了起來,微微顫抖著霜雪般的頭顱一步步挪了過來。
“參見我王!”老臣們肅立在亭外各自座案旁,齊齊地躬身施禮。
“坐了坐了。”秦昭王嗬嗬笑著靠近了特設在石亭寬大台階上的坐榻座案,伸展著腿腳掃視了老臣們一眼,“誰不能席地?說一聲,換坐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