怏怏而歸反複思忖,蔡澤最後還是認定老秦王沒錯。的確,無論這條路多麼重要,畢竟都不是綱,一個丞相做了修路總使,誰卻來統攝全局政事?綱為何物?全局要害也,大廈梁柱也,開府丞相之職責也。開府丞相不總攬全局,卻要做一方路工,老秦王如何不失望?看來,自己的第二件大事應該著手了。
一月之後,丞相府頒布了在蜀地推行郡縣製的法令。開通蜀道的諸般事務也做實了,李冰入蜀的屬員配置也全部就緒。就在五月大忙到來之時,蔡澤與太子嬴柱率領全體朝臣在鹹陽南門外郊亭為李冰餞行。李冰爵位被除,大臣們疑懼消散,對李冰變得真誠了許多,紛紛舉著酒爵對李冰諸般叮囑。李冰卻始終都是那種淡淡漠漠的微笑。
蔡澤擔心這位深得老秦王激賞的水神記恨,特意自己駕著軺車將李冰單獨送到了南山腳下,臨別笑道:“公若治水有成,蔡澤第一個為公請命,必使公高爵於國也!”一陣愣怔,李冰哈哈大笑:“原來丞相心病在此,在下何其蠢也!”說罷下馬肅然一躬,“李冰生平之誌,唯求一官身水工領民治水。能得郡守之職,統攝一方民力財力,於治水有百利而無一害,故此欣然受之也!水患消除,蜀地富庶之日,秦國便沒有了李冰,何言高爵於國矣!”蔡澤大是驚訝:“先生師陶朱公之風,功成身退?”李冰搖頭笑了:“我為水工,天下水患未盡,安敢言功成身退?”說罷一聲告辭,上馬去了。
愣怔怔看著李冰人馬隱沒在了南山穀口,蔡澤方才長歎一聲,回車進了灞水河道。午後炎熱,走得幾裏蔡澤覺得幹渴,在道邊一片樹林中停下軺車,坐在一方大石上打開水囊喝了起來。正在此時,道邊轔轔車聲,一人笑道:“高人便高,丞相果然在此也。”蔡澤抬頭一看,一個胖大的身軀已在眼前,不是嬴柱卻是何人?
“安國君荒野來尋,莫非又來采藥?”蔡澤揶揄地笑著。
“愧對丞相,嬴柱賠禮了。”嬴柱深深一躬,坐在了對麵大石上,“丞相舉薦名士助我,嬴柱舉動卻未預聞丞相,實在有違君子之道。然則事有原委:嬴柱原以為丞相不世大才,嬴柱即或出得幾彩,何能掩丞相光華?卻未曾料到,丞相遲遲不行計然長策,竟教嬴柱先出治蜀對策,陷丞相於難堪境地。平心而論,嬴柱實為父王所逼,對策自保,未曾慮及其他,尚請丞相見諒。”
“士別三日,當刮目相看也!”蔡澤瞪起了一雙細長晶亮的三角眼,很想嘲諷地笑一笑,彌漫在臉上的卻是無法掩飾的驚訝,“安國君但說,君之所為,是否士倉指點?”
“是。不全是。”
“此話何意?”
“士倉告誡:謀國有大道,根基在功業,身為儲君重臣,不能盡以權術立身也。自省往昔行徑,嬴柱抱愧無以自容。仔細想來,蜀亂根源原本清楚。水患、路塞、王侯領地自治,此中弊端誰個不知?無人點破者,無非畏懼傷及王族利害而已。得先生訓誡,嬴柱決立公心正道,方有了那卷說真話實話的上書。如此而已,實在平常得緊。”
良久默然,蔡澤一聲喟歎:“謀國有正道,根基在功業。士倉說得好啊!”
“嬴柱今日尋來,是想給丞相一個消息。”
“噢?安國君又要出驚人之舉?”
“哪裏話來!”嬴柱細長的眼睛閃爍著,“父王決意巡視關中,丞相有何見教?”
“如此說來,安國君奉王命隨行?”蔡澤心下驚訝,臉上卻很是淡漠。
嬴柱搖搖頭道:“今晨進宮探視母親,方才得知。”
“沒有大臣隨行?”
“詳情不知。”
“甚時起行?”
“三日之後。”
“好!事或有救!”蔡澤一掌拍下,又連連搖晃生疼發紅的瘦手,“這個機會斷不能錯過,你我都得同行巡視。說說,安國君有何謀劃,要老夫給你讓道麼?”
“兩岔了,兩岔了。”嬴柱連連擺手,“我本無隨行之心,隻是不解父王何以甘冒風險老邁出巡,特來向丞相求教而已。丞相懷計然之學入秦,對治秦富秦必有通盤劃策,我爭個甚道?嬴柱今日申明:此後必與丞相協同謀國,助丞相推行長策!”
“安國君果真魚龍之變也!”蔡澤紅著臉哈哈大笑幾聲,站起來在大石前轉悠著,臉色沉了下來,“秦王年逾古稀,絕不會有再次出巡了。執意為之,其意明白不過:治蜀大事上道,秦王已生急迫之心;不知會同行,是對你我失望,豈有他哉?”
“丞相大是!”嬴柱霍然起身,“我正欲全力報國,父王何其不明也?”
蔡澤搖搖頭:“也是事出有因:老夫是蝸身不展,長策虛置。安國君大約是偶有識見而常無膽魄,缺少擔待了。事證在前,怨不得老秦王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