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後,幹欄當有個名號。”秦昭王高興地指點著。
“我想想。”宣太後略一沉吟,“楚人雲夢,秦人喜鳳,雲鳳幹欄了!”
秦昭王笑了:“母後,還是‘雲鳳樓’雅些個。”
“如何?幹欄土了?”宣太後頓著竹杖笑了,“畢竟在章台,就依你,雲鳳樓!”
於是,雲鳳樓成了宣太後的常住寢宮,一年倒有大半時日消磨在此。
魏冄對這雲鳳樓頗不以為然,總覺得這位老姐大可不必如此張致,讓老秦人覺得礙眼。粗豪的魏冄少年離楚,入鄉隨俗,衣食住行已經完全變成了一個秦人,更兼身材高大黝黑威猛步態赳赳,若非偶然流露的楚音,直是一個地道的老秦人。然則,魏冄也是精細的,絕不會在這種無關大局的小事上對老太後聒噪,況且,即或說了也是無濟於事。這位老姐姐的無所顧忌與她不讓須眉的英風一樣,是天下聞名的。當年堅持要陪同兒子入燕做人質,曾令秦惠王大是頭疼,最終不得不教她去了。做了人質照樣我行我素,公然與亞卿樂毅生出了情愫,回到鹹陽尚念念不忘。記得在樂毅行將入秦之前,魏冄很是認真地勸阻了一回姐姐,請她斷了與樂毅的念頭,萬勿引來天下嘲笑。誰知老姐姐撇著嘴輕蔑地一笑:“樂毅鰥夫,羋八子寡婦,男女人倫天經地義,怕誰個嘲笑了?”
更令天下咋舌者,還是這位老姐姐在外邦特使麵前的驚人之言。
楚國猛攻韓國雍氏[218]時,韓使尚靳入秦求救,魏冄與老姐姐並秦王共同接見韓使。說了半日,尚靳言不盡意,總是唇亡齒寒之類的道義之詞而不涉實際。宣太後突兀開口,打斷了尚靳道:“我侍奉先王之時,先王將大腿搭在我身上,我便覺沉重難支;可先王完全壓在我身上,反倒不覺其重了。因由何在?全身壓我,給我歡喜,於我有利,自不沉重了。秦國救韓,原不在出兵多少,而在我能否得利,尚子明白了?”一席話畢,師從儒家的尚靳大為難堪,漲紅著臉瞠目結舌。宣太後一陣咯咯長笑:“言不及義,虛妄之士也!你等說,我去了。”甩著大袖徑自去了。魏冄記得很清楚,那次隻有秦昭王坦然自若,連他也覺得難堪了,隻有約定尚靳夜來再議。自從那次之後,這位老姐姐的無所顧忌令天下側目,一時毀譽紛紛。各國特使入秦,但逢宣太後便如芒刺在背。連每次必在場的魏冄都總是提著心氣,生怕她口無遮攔。
如此一個老姐姐,你能管得她住何等樣的房子?
上得四尺寬的結實木梯,沿著寬寬的外廊拐過兩個轉角,到了雲鳳樓臨水的一麵,穀風習習撲麵,魏冄頓覺清爽起來。聽屋內聲音,華陽君三人已經到了。
“都坐了。”已經是兩鬢白發的宣太後午眠初起,顯得分外精神,“秦王已經將事由說了,丞相也來了。都說,甚個計較?”尋常重臣議事,也就是這幾個人再加白起。所不同的是,但凡沒有白起在場,宣太後都分外莊重,幾乎從來沒有笑臉。
在座五人,秦王是兒子,丞相是同母異父弟,華陽君是同父異母弟,高陵君與涇陽君是自己未嫁秦惠王時的兩個兒子,全是至親家族大臣。雖說秦人從老祖宗開始就已與西部邦國雜處共生,隻要是能才,曆來不計較異族異邦之士執掌大權。然則,除了一個武安君白起,舉朝重臣皆出外邦,畢竟是秦國第一遭。朝野之間,已經將魏冄與三君呼為“四貴”了,顯見老秦人是頗有微詞的。若不按規矩來,誤得幾件大事,便會生出諸多事端,甚或導致入秦羋氏家族一舉傾覆。宣太後明銳異常,自是掂得輕重,對每個人說話都是官稱,實則時時在提醒著這幾個非同尋常的顯貴——都得明白自己的權力身份,不要以私情誤國。
“我看,不能教趙國滅了中山。”華陽君羋戎原本是藍田將軍,性情寬厚,先慷慨一句,接著歉然低聲道,“隻是,如何阻擋趙國,我尚無成算。”
“家事無定見,國事無成算,夫人當家沒了自個麼?”宣太後冷冷一句,華陽君滿臉通紅。華陽君雖是大將出身,偏偏卻對那個不生兒子的華陽夫人寵愛有加,尋常時節幾乎事事都是華陽夫人做主,在秦國大臣中成為一奇。這是在座誰都曉得的事,宣太後已經直麵斥責,他人也不好再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