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到前署等著。”魏冄說罷,來到章台第二進庭院。這第二進有九間冬暖夏涼的石屋,是宣太後特意下令設置的相署。每年冬夏,隻要宣太後或秦昭王來章台,魏冄也會時不時趕來會商國事。為了方便就近處置緊急國務,丞相府的六名精幹屬員常駐在這裏上承下達,確實是快捷了許多。突然之間,魏冄覺得他需要冷一冷心境,便來到相署自己的書房。
“啟稟穰侯:武安君有羽書方到。”魏冄剛踏進書房,書吏匆匆來到。
“快打開。”
書吏利落地抽出腰間皮袋裏的一支專門開啟信件的細長匕首,嫻熟地挑開銅管泥封,擰開管蓋抽出一卷羊皮紙捧了過來。魏冄嘩啦展開,白起那粗大的字跡赫然入目:
穰侯台鑒:白起已接軍報,趙國發兵中山。起以為趙國目下氣勢正盛,吞滅中山難以阻擋,過早與之爭鋒,反給魏楚等可乘之機。對趙之策,當以先取上黨為根基,成壓迫之勢,而後相機決戰。趙國業已成強,與我大戰必在早晚,宜聚舉國之力,不戰則已,戰則雷霆一擊,縱不能滅趙,亦使其根本衰弱。白起多方忖度,夜不能寐。穰侯掌軍國大政,定能明察善斷。
魏冄看罷不禁大皺眉頭。他與白起的將相合璧,幾乎是有口皆碑。從與白起相識共事開始,他從來都毫無保留地支持白起。白起也對他極為敬重,雖說白起目下之爵位職權都與他這個丞相不相上下,但白起從來都視穰侯為軍政第一重臣,凡遇大事必先與他會商,從不單獨向太後或秦王進言。目下這封如此緊要的羽書,白起完全可以直呈宣太後,然而白起還是徑直送入丞相府,從抬頭語氣看,顯然隻是給他一個人的。這是白起與他多年的慣例,魏冄倒是絲毫沒覺得有何不妥,時日一長也就習以為常,覺得該當如此。畢竟,當初是他一力將白起托出水麵的,況且,他與白起從來都是坦蕩謀國做事為先,隻要做事快捷,些小方式誰卻去細加揣摩了?目下魏冄的皺眉,是覺得白起的想法有些不對味,對,是謹慎過分。以白起之沉毅冷靜果敢與用兵之精到,麵對十萬兵馬竟如此謹慎小心,魏冄覺得有些不可思議。
細想起來,白起在第一次河外大破合縱聯軍後,似乎就漸漸深沉了。宣太後幾次笑著說:“白起大有長進呢,多讀兵書,說事有學問了。”魏冄當時倒是沒在意,目下想起來,白起的變化似乎還就是從那時開始的。以魏冄的粗糲秉性,他倒是更喜歡原先的白起,隻就戰場說話,其餘一概不想;打仗雷霆萬鈞,國事悉聽上命決斷。可如今,白起想得多了,已經想到了戰場之外的天下大勢,於是,也變得謹慎了。這是好事麼?目下這封羽書,分明在說秦國對趙國的長策大謀。然麵對十萬兵馬,卻說趙國“吞滅中山難以阻擋”,那種麵對六十餘萬大軍而勇往直前的氣概哪裏去了?白起啊白起,莫非你也想做樂毅那般儒將,為求一仁而六載不下一城,最終功虧一簣?
“稟報丞相:太後宣召。”書吏輕輕到了廊下。
魏冄順手將羊皮紙揣進胸前襯裏的衣袋,匆匆向最後一進的竹園走來。
章台後園隻是山麓下一片略加修葺的天然草場,一道青石條砌起的高牆,一方茂密的竹林,一池天然的山潭碧水。潭邊草地上有一座茅屋庭院,那是當年秦孝公在章台的居所,號曰玄思苑,是孝公為懷念墨家女弟子玄奇而命名。孝公四十五歲積勞死去,玄思苑成了一處頗具神聖氣息的舊居。秦惠王、秦武王每有大事入章台,必要到玄思苑對著孝公靈位稟報祈禱。秦昭王加冠之後,在玄思苑立了一座孝公石像,又令宮中老內侍畫了孝公像交蜀中絲工精心刺繡成一幅與真人等高的繡像,張掛在玄思苑正廳靈位後。從此,這章台玄思苑便成了追念孝公的肅穆所在,被一班大臣稱為“小太廟”。魏冄每次進入章台,都要到玄思苑小祭孝公。此時雖有急務,他還是停下腳步對著玄思苑肅然地深深三躬,才匆匆向竹林中走去。
竹林深處是雲鳳樓。這雲鳳樓是秦昭王專門為宣太後修建的,名號是宣太後自己取的。究其實,雲鳳樓隻是一座架在粗大木樁上的兩層竹樓。這種竹樓是雲夢澤楚人的山居習俗,楚人呼之為“幹欄”。暮年的宣太後頗有鄉情,常常對秦昭王念叨:“要說舒坦,還是雲夢澤好啊。幹欄多豁亮,四麵來風,比這高房大屋自在多了。”秦昭王說給了白起,其時正逢奪取南郡大軍班師歸來。白起感念宣太後平日對自己的關切,從南郡緊急征發了十多名建造“幹欄”的能工巧匠,一個月便在章台竹林建成了這座“幹欄”竹樓。一切就緒,秦昭王在盛夏之時請母親到章台消暑。宣太後一見茂密竹林中的幹欄樓,嗬嗬直笑:“好啊好啊,羋氏老在這幹欄[217]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