諸將齊聲應諾,唯有副將薑成翼的聲音帶了些遲疑,他猶豫了一下還是說道:“將軍,末將……”
常鈺青不等薑成翼下麵的話出口便堵了上去,似笑非笑地問道:“怎麼了?成翼可是認為我的安排有何不妥?”
“末將不敢,”薑成翼忙道,看了看常鈺青的麵色,還是恭敬地把下麵的話說了出來,“末將隻是想跟隨在將軍左右,而且臨行前元帥也是叮囑末將要確保將軍的安全。”
常鈺青早知元帥放薑成翼在這就是為了約束自己,一路上聽他在耳邊嘮叨,心中早已煩躁不堪,好容易熬到這次分兵,便趁機改了原定的計劃,讓薑成翼獨領一軍,離他越遠越好。
現聽薑成翼又搬出了老一套說詞,常鈺青心中甚是惱怒,麵上卻是笑道:“成翼放心,這次我定不會親自上陣廝殺,不用你在身邊護衛,何況你是我西路軍的副將,又不是我的親兵隊長,怎能把精力都放在這等瑣事上?明日之事關係重大,更需要你這樣心細的人處理,切不可有任何閃失!”
薑成翼還想再說,卻見常鈺青的臉色已冷了下來,隻得把嘴裏的話又咽了回去,道了聲:“是!”便垂著頭隨著眾將領命出營。常鈺青這才輕笑一聲,讓親兵係好披風,抱著纓盔走出帳外。
早有親兵把常鈺青的戰馬照夜白牽了過來,常鈺青縱身上馬,火光在他的盔甲上泛出冰冷流離的光芒,映在臉上,給他原本就冷峻的麵容更添了三分寒意。
“成翼將軍,”常鈺青又把薑成翼喚到身邊,從馬上俯身下去湊到他耳邊輕聲說道,“本將的十萬兵馬就全都交給你了,記得要好好地給本將把大軍帶到泰興城外!”說完大笑兩聲,不等薑成翼有所反應便領著親衛隊縱馬飛馳而去。
是夜,北漠主將常鈺青領兩萬騎兵消失在濃濃夜色之中,而漢堡城外卻仍停駐了北漠的“十萬大軍”的營帳,等著趕往泰興城與北漠東路軍集合。
漢堡城內,參加白天攻城的北漠將士還在放縱著……
緊靠著西城邊上是一片低矮的土坯房,擠挨在一起的狹小院落被幾條幽深曲折的小巷串聯在一起,像是一張殘破的蛛網,懶洋洋地攤在地上,撐不起骨架。
十幾個北漠士兵舉著火把罵罵咧咧地從小巷中穿過,顯然他們對自己的收獲很不滿意。
“老大,這院門大敞四開的,看來人是早就跑了,咱還進去嗎?”
“進去個屁!”領頭的北漠兵罵道,“都翻了多少家了,啊?他奶奶的,就沒翻出個什麼值錢的玩意兒來,別說金銀財物,就他媽連根人毛都沒找著,也算咱們倒黴,怎麼就奔了這麼個地方來了呢!”
他卻不知這漢堡城分為東西兩城,東城是府衙和富戶區,西城則為平民區,而貼著西城牆這片則算得上平民區中最窮的地方了,住的大多是最底層的窮苦百姓,平日裏能混上一日三餐就算不錯,家裏豈會藏什麼金銀珠寶。
這夥北漠兵往這裏來搶東西,真是來錯地方了,難怪一連翻了十幾戶人家都沒搶到什麼東西,到了最後連抬腳踹門的心情都沒有了。
一個舉著火把的北漠兵指著東城區那邊喊道:“老大,你聽那邊多熱鬧,要不咱們也去那邊吧!”
那頭目明顯是心動了,抬頭看了看東方那映得有些暗紅的天空,又看了看自己這幫弟兄,手一揮說道:“走,兄弟們換地方,要去就趕緊地,不然再晚些,連湯湯水水都沒咱們兄弟的了!”
眾人應了一聲,都跟著往外跑去。
火光隨著雜亂的腳步聲漸漸遠去,夜又歸入了黑暗之中。就在那敞開的院門裏麵,阿麥提了半天的心總算緩緩落了下來,又豎著耳朵聽了一會兒,這才小心翼翼地從堆滿了雜物的牆角爬出來,顧不上擦拭臉上的灰塵,隻癱在地上一個勁兒地喘粗氣。
兵法有雲:實則虛之,虛則實之。如果不是自己敞開了院門,又把院子裏的東西亂丟一氣,難保那北漠兵不會進來翻翻,這一翻,她的小命怕是再保不住了。
阿麥沒想到自己能活著從城牆上下來,她先是被頭頂上的那一箭嚇破了膽,然後就是裝死,苦挨到天黑才從死人堆裏爬出來,又趁著天黑摸到這片貧民窟,算上剛剛又逃過的一劫,短短不到一天的時間,她竟然是在鬼門關裏打了好幾個來回。
仰麵躺在地上,阿麥看著夜空裏依舊閃爍的群星,不由得感歎,自己的生命力,還真不是一般的頑強啊!
母親曾說過,要想有小強一樣頑強的生命力,那就得忍受別人不能忍受的黑暗和潮濕,這比黑暗和潮濕更恐怖的事情她都挨過來了,還怕什麼呢?也許,她根本就不用為自己的生命擔心吧,如果老天想收她,那早就該在四年前收了,四年前既然沒有,就說明連老天都不待見她,不會要她的命了。
阿麥的嘴角扯了扯,露出一個無奈的笑容,唉,饑餓的感覺又來了,還以為餓過了頭就不知道餓了呢。她歎口氣,從地上爬起來往屋裏摸索,不知道屋子的主人會不會留下點吃的來,就算沒有熟的,生的好歹也得有點吧?
阿麥胡亂想著,躡手躡腳地摸進了屋裏,貧苦人家不分什麼廚房臥室的,大多是裏屋睡覺外屋做飯,如果有吃的,也應該是在堂屋。
摸索了半天,還真讓阿麥在鍋灶那裏摸到半個高粱餅子,她心中一喜,暗道老天果然是不打算餓死我,也顧不上能不能吃,急慌慌就往嘴裏塞。餅子剛送到嘴邊,阿麥動作卻一下子僵住了,直直地看著灶台邊上的柴堆。
那柴堆竟然在抖動!
一個小小的人頭從柴草裏露出來,黑漆漆的臉上看不分明,唯有一雙眸子亮亮的,正一眨不眨地盯著阿麥。
有鬼!阿麥後背上像是突然躥過了一陣涼風,汗毛嗖的一下子全都立了起來。人被嚇到了極點,肢體往往會脫離大腦的控製,她一沒尖叫二沒逃跑,隻是怔怔地伸手把半塊高粱餅子遞了過去,問道:“你——吃嗎?”
人都說,人嚇人,嚇死人,其實,人嚇鬼,也是可以嚇死鬼的。
那“鬼”也突然被阿麥出人意料的舉動嚇住了,愣了片刻後便猛然張大了嘴,露出了一口跟臉色成鮮明對比的白牙,“啊——”
說時遲那時快,就在這個“啊”字剛剛成形還沒出口的時候,阿麥的那塊高粱餅子便塞到了“鬼”的嘴裏,“啊”聲隨即轉變成了“嗚嗚”聲,聲音柔軟細膩,竟然還是個“女鬼”!
阿麥一隻手大力地捂在那“女鬼”的嘴上,一手按住了她的肩膀,低聲喝道:“叫什麼叫?非要把北漠韃子引來才甘心?”
此話一出,那“女鬼”的掙紮立刻小了下來,眼中含滿了淚可憐巴巴地看著阿麥。
阿麥低聲說道:“我也是為了躲北漠韃子才藏到這兒的,他們就在外麵不遠處,招來了,咱們兩個誰也活不了!你別出聲,我就放手。”
那“女鬼”含著淚點了點頭,阿麥試探著鬆開了點手勁兒,見那“女鬼”果然沒有再喊叫,這才把手全部鬆開,一屁股蹲坐在地上,長長地吐了口氣。她現在不怕人也不怕鬼,就怕出了動靜把北漠兵招來。
阿麥緩了半天才讓心跳平複下來,立刻便又覺得饑餓難忍了,扭頭看了那“女鬼”一眼,把還堵在“女鬼”嘴裏的半塊高粱餅子拽了出來,用手拍了拍又吹了兩下,也不理會那“女鬼”驚駭的眼神,兩三下就把餅子塞進了嘴裏,用力地往下吞咽。
高粱餅子本就幹澀粗糙,再加上阿麥整整一天都滴水未進,一口下去就噎得她伸直了脖子,她大力地捶自己的胸口,不過卻沒什麼效果,眼看噎得就要背過氣去了。阿麥心裏有些悲哀,那麼多大風大浪都過來了,想不到最後竟然會死在一塊高粱餅子上。
“呃——呃——”她在這裏又是順脖子又是捶胸,旁邊那“女鬼”目瞪口呆地看了片刻,猛然間反應過來,慌忙從柴草堆裏爬了出來,手忙腳亂地在屋角水甕裏舀了半瓢水過來,從地上扶起她往嘴裏灌水,一邊灌還一邊用力擊打她的後背。
直到半瓢水見了底,阿麥噎住的那口餅子才被順了下去,連噎帶嗆的,臉上早已是涕淚齊流。
“謝謝。”阿麥嘶聲說道,她嗓音原本就偏低沉,剛才又被粗糲的餅子劃傷喉嚨,這讓她的聲音更顯喑啞。
那“女鬼”剛才一時情急,沒顧上什麼男女之別,現如今看到阿麥沒事了,這才驚覺自己跟麵前這個年輕男子太過親密,臉上一下子羞得通紅,手慌忙鬆開了阿麥,又往後退了兩步,低下頭不敢看她。
阿麥從十五歲起就開始穿男裝,關於“男女”那根神經早已磨得跟麻繩差不多粗細了,哪裏猜得到這小姑娘的心思,還以為她是怕自己,忙用衣袖摸了把臉,衝著小姑娘嘿嘿笑了兩聲。
她不笑還好,她這一笑,小姑娘又往後退了兩步。
看那小姑娘被自己嚇成這樣,她也不知道該說些什麼,隻得又咧著嘴笑了笑。兩人都沉默了下來,那小姑娘見阿麥再沒有什麼無禮的行為,膽子這才大了些,又聽見她的肚子裏咕咕作響,默默起身回牆角的柴堆處摸索了一番,回來便遞給她一個小小的包袱。
阿麥遲疑著接過來,打開一看不由得又驚又喜,不想裏麵竟是幾個噴香鬆軟的饅頭,她有些不敢相信,問道:“給我?”
小姑娘點了點頭,生怕阿麥像剛才一樣噎到,又給她端了一瓢水過來。
阿麥不好意思地笑笑,低頭看著那雪白的饅頭,竟然有點舍不得下嘴,她已經不知道多久沒有吃過白麵饅頭了。現在那淡淡的香味飄過來,口中的唾液分泌立刻旺盛起來,她抬頭看了小姑娘一眼,顧不上道謝便低下頭狼吞虎咽起來。
直到第三個饅頭下了肚,阿麥的動作才慢下來,抓起第四個饅頭正想往嘴裏塞,突然想起來人家也不過就五個饅頭,怎好自己都吃掉?想到這裏又戀戀不舍地把饅頭放回了包袱遞了回去,低低說聲:“謝謝。”
門外的星光透進來,打在人的身上有些斑駁,阿麥這才仔細地打量那小姑娘,見她身材纖細,頂多不過十四五歲的樣子,臉上像是抹了鍋底灰,黑漆漆的看不清楚,隻一雙黑白分明的眼睛甚是靈動。
這小姑娘也在偷偷地打量阿麥,看到阿麥絲毫沒有侵犯自己的舉動,而且言語頗為溫柔有禮,心中雖覺得和一個陌生男子共處暗室著實不妥,可卻逐漸覺得踏實,竟不像剛才獨自一人時那樣害怕了。
外麵遠遠傳來北漠兵的喊殺聲,小姑娘看似有些害怕,不自覺地往阿麥身邊湊了湊。阿麥見她柔弱可憐,禁不住輕聲問她道:“你叫什麼名字?”
小姑娘遲疑了一下,這才羞怯答道:“徐秀兒。”
阿麥向她笑笑,又安慰道:“秀兒別怕,離這兒還遠,這片房子又破敗,估計他們不會再來的。”
話音剛落就聽到外麵有人大聲喊:“在那邊,快追!”緊接著喊殺聲越來越近,竟似朝這邊來了。
阿麥心中一驚,拉起小姑娘就往院子裏跑,打算再藏到自己剛才藏身的地方去,可身影剛出了屋門就傻住了。巷子裏早已是火光閃閃,十多個北漠士兵追著一個懷抱嬰孩的南夏將領已經到了大院門口。
這群人來得竟然這樣快!現在再藏已是來不及了。
火光的映照下,阿麥隻覺得那被追殺的男人有些眼熟,仔細一看,竟然是自己剛進漢堡城時遇見的那個青年將領!
那人一手抱了個嬰兒,揮著劍且戰且退,由於躲閃十分不便,已是險象環生。他眼角掃見傻在屋門口的阿麥兩人,用力震開一個北漠兵劈過來的刀,隨後轉身大力地把手中的包裹擲向阿麥懷裏,厲聲喝道:“進屋!”
阿麥被撞得身體一震,懷裏已經多了個哇哇大哭的嬰兒,慌亂中不及多想,忙拽了徐秀兒退回屋內緊緊地關上了門。
那人手中沒有了嬰兒拖累,劍氣立盛,轉眼間就有兩三個北漠兵在劍下喪命。北漠兵迫於他的劍風湊不到門前,也不知道誰喊了一聲:“放火!”立刻就有幾支火把向屋裏擲了過來,那人揮劍擊落幾支,卻仍有一支火把砸到窗上。
窗紙遇火便著,妖豔的火舌立時就卷住了窗欞,隨著濃煙向屋裏滾去。
阿麥心中叫苦不迭,看現在的情形,北漠兵顯然沒有要抓活口的覺悟,跑出去一定會被亂刀砍死,可是不跑吧,這火眼瞅著就要從裏屋燒了出來,就算烤不成“烤鴨”也得被煙熏死。
懷裏的孩子都已經哭不出聲了,阿麥咬一咬牙,把孩子往徐秀兒懷裏一塞,轉身衝進了濃煙滾滾的裏屋,片刻後再衝出來時,手裏已經多了條破舊的棉被。她顧不上解釋,衝到屋角的水甕邊把整條棉被都浸入了水裏,回頭衝著徐秀兒喊道:“過來!快點!”
徐秀兒慌忙抱著孩子連滾帶爬地過來,阿麥把濕透了的棉被往三人身上一蒙,縮在水甕一邊,心道拖一會兒是一會兒吧!希望外麵那男人夠厲害能夠把北漠兵都幹掉,不然這回自己可真得變成烤鴨了。又見旁邊的徐秀兒身體抖作一團,阿麥趕緊把孩子接了過來,強自笑了笑,喊道:“別怕!這家徒四壁的,燒都沒什麼好燒的,一會兒自己就滅了!”
挨了一會兒,兩人隻覺得四周的溫度越來越高,空氣也越來越稀薄,阿麥心道這回可真是完了,與其在這裏被活活燒死,還不如到外麵挨一刀痛快,便衝著徐秀兒喊道:“走,我們衝出去!”
徐秀兒搖了搖頭,哭道:“我腿軟,動不了了。”
阿麥咒罵了兩句,用頭頂起被子,一手抱了孩子一手拖著她就往門口拉,剛走了沒兩步,大門就被人從外麵撞開,頭頂的被子一下子被掀了去,之前那男人渾身是血站在眼前,火光中更如地獄中的修羅一般。他搶過阿麥懷裏的孩子,看了阿麥和徐秀兒一眼,把徐秀兒往肩上一扛,轉身就往屋外衝去。
阿麥見他沒管自己,也顧不上罵他忘恩負義,忙也跟在他身後往屋外跑去。三人剛衝到院中,隻聽見身後一陣巨響,屋梁已被火燒塌了。
阿麥一屁股癱坐在地上,回頭看著那衝天的火光發傻,心中一陣後怕,這要是再晚出來一會兒,恐怕自己就得命喪火海了。徐秀兒被那男人放了下來,也嚇得癱軟在地上,緩了片刻才看清四周躺的竟都是北漠兵的屍體,嚇得尖叫一聲,連滾帶爬地往阿麥懷裏撲了過來。阿麥無奈,好言安慰了幾句才讓她冷靜下來。
那男人懷裏的孩子卻一直在大聲哭著,不知是被煙嗆到了還是受的驚嚇過大。徐秀兒不忍心讓孩子一直哭下去,走到他身邊輕聲說道:“軍爺,把孩子給我抱抱吧,總這麼哭下去,孩子會哭壞了的。”
那人正被這孩子哭得頭昏腦漲,聞言忙把孩子遞給了徐秀兒。說來也怪,那孩子被徐秀兒一抱果然不再哭了,隻瞪著圓溜溜的一雙眼睛看著徐秀兒,徐秀兒又驚又喜,忍不住回頭衝著阿麥喊道:“你看這孩子多可愛!”
阿麥也覺得奇怪,起身到徐秀兒身邊看那孩子,見那孩子不過八九個月大,胖嘟嘟的甚是喜人,身上的小衣服做得也甚是精細,一看便知不是普通人家的孩子。她回頭看向那男人,見他也正若有所思地看向這邊,心裏一動,忙湊在徐秀兒身邊低聲說道:“把孩子還給他,咱們得趕緊離開這裏。”
徐秀兒一愣,迷惑地看向阿麥,雖不知阿麥為什麼要自己這麼做,可經過這多半夜的相處,她心裏早已對阿麥充滿信任,現在聽到阿麥這樣說,隻是稍稍愣了愣,便也不多問就把孩子送了回去,“軍爺,孩子還給您吧。”
沒想到那人卻不肯接孩子,劍眉皺了皺,冷聲說道:“北漠人很快就會找來,此地不可久留。”說著又去剝北漠兵屍體上的軍服,扔了一件在徐秀兒身上,命令道,“趕緊穿上,快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