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城破 遇險 出逃(1 / 3)

八月,秋風乍起。

驛道上有傳令的軍士快馬馳過,馬蹄帶起地上的塵土,被風卷了過來,有些嗆人。

阿麥坐在驛道邊上的茶水鋪裏,費力地啃下一口幹巴巴的雜麵餅,抻著脖子咽下去,然後抬起頭來粗聲粗氣地喊道:“店家,再添壺茶水!”

茶水鋪的老板歎了口氣,自言自語:“唉,最近經常有軍爺來回跑,莫不是北邊已經打起來了?”

阿麥用手遮住麵前的茶碗,眯著眼睛看那飛騎變成了小小的黑點消失在遠處。已經打起來了嗎?她原想著怎麼也要等到秋後才會開戰呢。既然這般,她更要加快些行程了,早日過了江才算安穩。

從茶水鋪往南不到六裏就是一座小城,阿麥來到城門外的時候,太陽剛過了頭頂,她仰著頭看了看城樓上被太陽照得有些恍惚的兩個大字——漢堡,隻覺得腹中的饑餓感又重了些,忍不住咂了咂嘴,把褲腰帶又使勁勒了勒。

她悶著頭往城裏走,在城門處卻被當值的兵士截了下來。當頭的那個兵士狐疑地上下打量了下阿麥,喝問:“哪兒來的?”

“北邊來的。”阿麥老實回答。

“到哪兒去?”

“到南邊去。”

問話的那個小頭目咂摸著阿麥的回答,覺得有點不對勁,可是一時又說不出來哪裏不對。有個小兵從旁邊湊過來,小聲說道:“頭兒,這小白臉一看就不像是好人,細皮嫩肉跟娘們兒似的,沒準兒是北邊來的探子!”

小頭目斜著眼睛上下打量阿麥,越看就越覺得不順眼:穿戴雖有些寒酸,可人卻長得白淨,頭發還那麼短,隻夠在後麵勉強紮個小辮子,這哪裏是南夏人的打扮啊,分明就是個異族人!

他又圍著阿麥轉了一圈,猛地往後跳了一步,厲聲喝道:“來啊!把這廝給我綁了!”

幾個兵士如狼似虎地向著阿麥撲了過來,沒等阿麥反應過來,已經把她摁倒在地五花大綁地捆結實了。阿麥低頭看了下自己身上的繩索,連忙央求道:“各位軍爺,冤枉啊,我就是個行商,怎麼可能會是探子呢?不信您把我解了,我拿路引出來給軍爺看!”

那些兵士哪裏肯聽她解釋,揪起她來推搡著往城裏走。走到半路,正好遇見幾個親兵簇擁著一個年輕將領迎麵過來,押送阿麥的兵士慌忙上去向那年輕將領行禮,討好賣功道:“唐大人,新抓了個北漠的探子!”

阿麥趕緊大聲喊道:“冤枉啊,小民冤枉,小民是往南邊去的商人,身上有宿州府開的路引啊!”

聲音要洪亮而帶有顫音,麵容要真誠而富有悲情,最好能匍匐在地上以顯示忠誠,這是阿麥媽曾經講過的喊冤時要注意的事項。阿麥很是注意了這幾點,考慮到身上實在是綁得太過於結實,匍匐下去極可能就會導致一個狗啃屎,無奈之下隻能選擇了站著喊冤。

果然,那唐姓將領的視線被阿麥吸引了過來。阿麥見他看向自己,慌忙又把腰彎了彎,連聲說道:“將軍明鑒!小民真的是冤枉啊!”

那將領不過是一個守城校尉,聽阿麥連聲地喊他將軍,臉上的神情已有些緩和,不過沒有理會阿麥,隻詢問了那押送的兵士幾句,就吩咐兵士先把阿麥押到大牢裏再說。

阿麥暗呼倒黴,好好的卻來了場牢獄之災,哪裏知道就這麼一會兒的工夫她已是在鬼門關轉了一圈回來?如今南夏和北漠之間形勢驟緊,北境的戰爭一觸即發,好多被抓到的嫌疑探子連審都沒審,都是直接砍頭了事,像她這樣被送入牢中的已經算是撿了條命了。

無論哪個朝代,大牢裏的夥食都好不了。

叼著半根麥秸稈,阿麥開始懷念在漢堡城外啃的那塊黑麵餅,嚼在嘴裏是如此有勁道,被茶水送下肚去,都能聽到肚子發出滿意的歎息聲。當然,現在她的肚子也在叫,從腹腔裏傳出來的聲音有些悶,聽到耳朵裏不怎麼舒服,阿麥隻得又緊了緊褲腰帶。

頭幾天雖然夥食極差且不管飽,但好歹還能維持身體最低的需求,可不知為何,到後來卻連那餿湯冷飯也不給了,隻有些水,還是求了半天才肯遞進來的。阿麥隱約覺得有絲不對勁。果然,在入獄的第十一天頭上,有差役領著幾個凶神惡煞的兵士進來,差役把牢門打開後,領頭的軍士二話不說就先砍翻了一個犯人,舉著滴血的刀吼道:“北漠韃子來了,不想死的就跟我出去守城,凡奮力殺敵者皆可免罪!誰去?”

大牢裏一片寂靜,片刻之後,阿麥第一個舉起手高聲叫道:“我去!為國殺敵!”

廢話,誰不去怕是就得先被他們砍死在這大牢裏,出去沒準兒還能有條活路!

當阿麥揮舞著拳頭大喊“為國殺敵”時,有腦筋活絡的犯人立刻反應過來,也跟著舉著胳膊高呼“為國殺敵”。一時間,大牢裏群情振奮,愛國熱情空前高漲,儼然是聚了一群熱血好男兒!

那領頭的兵士大為滿意,給犯人們一人手裏塞了一根木棒,就把他們趕上了城牆。

麥帥微時,嚐遊漢堡城,誣為北漠間,恰紹義領軍巡過,聞麥帥疾呼:“吾冤也!”紹義尋而視之,其形高偉,束短發,貌甚美,猶若婦人,人不敢直視。如此丈夫豈是奸細乎!遂釋之。

——節選自《征北將軍回憶錄》

麥氏語錄:戰爭,是大人物掌中的棋耍戲,起手落子,談笑間攻城略地;戰場,是小人物麵前的修羅場,手起刀落,刹那間灰飛煙滅。

南夏盛元二年,北漠天幸七年,南夏與北漠的談判桌上依舊是唇槍舌劍,熱火朝天。貌似南人的嘴舌往往都比北方的漢子靈巧些,說著說著就占了上風。對於北漠同行的日漸沉默,南夏的國辯手們還沒來得及慶祝即將到手的勝利,就被一個驚天的消息震得七魄離體。

七月,北漠突然發兵二十萬分兩路攻入南夏邊境,霎時風雲變色。

北漠民風剽悍,相對於南夏人善動嘴皮子來說,他們更喜歡動手,屬於行動派的代表人物,向來奉行的信條就是:說不過你,我就揍你!

懵圈了的南夏使臣突然明白過來,懊惱得直拍腦門,哎呀,怎麼就忘了北漠韃子的惡習了呢?難怪北漠的同行們最近不怎麼出聲了,原來他們早就另有打算啊!

北漠名將周誌忍領東路軍十萬,在神不知鬼不覺地翻越燕次山後急攻臨潼,搶渡子牙河,趁夜下南夏北部重鎮新野,斜穿雍、豫二州而過,揮軍直指江北泰興城。而西路十萬大軍則由北漠將門新秀常鈺青率領,繞道西胡草原,經西關、茂城、涼州一線向東南,一路長驅直入,幾乎沒有遇到什麼抵抗就進到了江北腹地。

這兩路大軍都想方設法地繞過了南夏北境雄關靖陽,避開蹲在靖陽、潥水一線的南夏三十萬戍邊大軍,給了南夏一個措手不及。

一時間,南夏北部眾多城鎮相繼告急。

順著兩路北漠大軍的進攻線路,聰明人一眼就看出來這兩路大軍都把矛頭指向了同一個地方——泰興,於是地圖上代表泰興城的那個點被各國的將領們圈了又圈,點了又點,麵目全非。

泰興城,南夏國北部重城,人口二十餘萬,麵朝江中平原,背後有宛江穿南夏國而過,曆來為兵家必爭之地,一城失則江北之地盡失。

八月二十六日,北漠東路大軍率先抵達泰興城外,二十八日完成圍城,坐待常鈺青率領的西路十萬大軍。

此時,北漠的西路大軍剛好趕到泰興城西北百八十裏的漢堡城前。

漢堡小城向來就不是什麼軍事重鎮,城防壓根兒就沒怎麼被重視過,城牆低矮,沒有壕溝,沒有護城河,所以也就用不著吊橋之類的,就連城門也不過是個光禿禿的門樓,連個甕城都沒有。城外幾丈處倒是架了些拒馬,可看起來稀稀拉拉的,實在是少得可憐,不用猜就知道是倉促之間埋上的,基本上也阻擋不了什麼。

一句話總結:這防守也忒簡陋了些!城牆也就是比北部地主大戶的院牆高些,厚些,長些,上麵站的人多些。

城內守兵兩千來人,城裏居民上到八十歲能動的下到剛生下來會哭的,男女老幼算全了也不過是兩萬來人,擱北漠大軍嘴裏還不夠塞牙縫的,難怪連大牢裏的犯人都被趕上了城樓。

阿麥被趕上城牆時,漢堡城早已被北漠大軍圍得水泄不通,從城牆上看下去,底下烏壓壓的一片人。阿麥探了探頭,立刻倒吸一口涼氣,趕緊把身子壓低躲在了女牆後。都這樣了,這城還能守得住?能守住那才是白天見鬼了呢!

北漠鐵騎先到漢堡城下,上萬騎兵列陣擺開,雖說對攻城沒什麼用處,可也算是個漂亮的亮相,先把南夏官兵的膽子震了震,同時也打消了他們棄城而逃的念頭。再快的兩條腿也跑不過四條腿,所以,兄弟們,咱們也別跑了,還是塌下心來守城吧!

有傳令兵從陣後馳出,舉著旗子在陣前奔馳了幾個來回,騎兵們便策馬從陣前一分為二向兩翼退去,露出後麵手持大盾的步兵陣,夾雜著數輛攻城車、雲梯、井闌等攻城器械緩緩向前推進。渾厚悠遠的號角聲傳出,四麵金戈之聲頓起,北漠的黑色大軍潮水般湧上來,仿佛一個浪頭就可以把小小的漢堡城掀翻。

“放箭!放箭!射死這幫韃子!”城牆上的南夏小校揮舞著手中的鞭子,厲聲喝道。

阿麥身上也挨了幾鞭子,慌忙在地上拾了張弓往城下射去,可她哪裏會射什麼箭,不過學著旁邊人的樣子把弓拉開,連瞄準都沒有就閉著眼睛鬆手,使的力氣倒是不小,箭頭卻朝下掉了下去。也是湊巧,就聽見下方傳來一聲慘叫,攻城梯上一名剛爬了一半的北漠兵頭朝下就栽了下去。

旁邊一個南夏兵給阿麥叫了聲好,不知道從哪裏又摸來一個頭盔,向阿麥扔了過來,喊道:“兄弟,好樣的,戴上這個,小心韃子的箭,使勁射這幫畜生。”

阿麥看著手中還帶著血跡的頭盔怔了怔,一咬牙就戴在了頭上,槍箭無眼,她可不想死在這個城牆上,雖然就現狀看,能活著離開這裏的幾率實在是小。

旁邊的兩個南夏兵使勁地把帶了尖刺的狼牙拍砸下去,眼看就要爬上城牆的北漠兵便被砸了下去,慘叫聲刺入阿麥的耳中,聽得她一陣心驚肉跳。身邊緊接著又是“啊”的一聲慘叫,剛才還給她叫好的那個士兵被北漠的箭雨射中,老長的一支長箭穿胸而過,鮮血從口中噴濺在城牆上,頓時就染紅了一片。

阿麥一驚之下竟連手中的弓都掉到了地上,隻顧抱著頭蹲了下去,耳邊的慘叫還沒絕耳,她身上就又挨了幾鞭子,小校揮著鞭子怒罵道:“媽的,還有空躲,韃子攻上來了,誰也活不成!”

城門外不遠處的一個小土坡上,麵容冷峻的北漠西路軍主將常鈺青端坐在戰馬之上,嘴角微微抿起著,似隱隱帶了一絲冷笑,專注地看著不遠處正在進行的攻城之戰。幾十騎黑衣亮甲的親衛隊靜立於他的身後,在這嘈雜的戰場之中,竟保持著驚人的寂靜,就連座下的戰馬都仿佛是這戰場上的看客,冷漠而淡然。

常鈺青忽地抬起手臂用馬鞭指向城牆的一處,對著身旁的副將薑成翼笑道:“成翼,你看那個南蠻子,竟然連射箭都不會,這樣的人居然會到城牆上來守城,可見南夏實在是沒人了。”

薑成翼順著方向看去,片刻後也不禁莞爾,那處城牆上有一個南夏士兵,隔片刻就探出身子胡亂射一箭,射完後又急忙蹲下去躲在牆後,過一會兒就再探頭射上一箭,十箭有八箭都頭朝下掉到城牆外,有兩箭好容易射出去了,也是毫無目標,一個人也沒蒙上。

薑成翼的笑容一閃而過,轉回頭來又看了看常鈺青,小心勸道:“將軍,這裏離城牆太近,流矢太多,為安全起見,還請將軍到陣後觀戰吧。”

常鈺青緩緩搖了搖頭,唇角處突然綻出一絲笑意,伸手道:“拿弓箭來。”

旁邊的親衛急忙將背後的長弓取下,雙手奉了上去。常鈺青接過,搭箭上弦,把弓拉了個大滿,微眯了眼睛瞄準城頭那人,手指一鬆,隻聽得嘭的一聲,利箭出弦,帶著破空的厲嘯聲,衝著城牆上那個膽小的南夏士兵飛馳而去……

阿麥剛直起身來,弓弦還沒來得及鬆開,就感到頭頂像是被重錘狠擂了一下,強勁的力道帶著她往後麵飛去,把她的身體重重地摜在了地上。一時之間,阿麥隻覺得眼前群星亂舞,耳朵裏除了蜂鳴聲什麼也沒有了。好半天她才緩過點神來,呆滯地把腦袋上的頭盔摘下來,駭然發現一支長箭正好釘在頭盔的頂端。

城牆上的那個小兵久久不見露頭,就算不嚇昏也得嚇得尿褲子了吧。常鈺青滿意地笑了,隨手把長弓扔給了身旁的親衛,這時的他怎麼也不會想到,若幹年後,他會後悔這一箭射得有些高了,如果當時再低上兩寸,那該有多好。

已經有北漠兵強行登上了城牆,揮舞著大刀砍向南夏守兵,厚重的刀片砍入體內發出沉悶的聲音,被砍的人睜大了眼往後倒去,眼中除了駭然還有著一絲不甘。砍人的士兵還沒來得及歡呼,腹腔就被不知從哪裏冒出來的長槍刺穿,血順著槍頭上的血槽流出,他低頭,眼看著紅透了的槍尖從自己體內拔出。

初秋的天空,分明是晴朗的,漢堡城裏卻飄起了星星點點的血雨,落在哪裏都是猩紅的一片……

“城門開了,走吧,再晚就什麼也趕不上了!”常鈺青笑道,雙腳輕輕一磕馬腹,那匹照夜白便歡快地向前躥了出去,“今天晚上就宿在這漢堡城裏,告訴兒郎們,肆意行事,不論軍紀。”

“將軍!”薑成翼急忙也縱馬跟了上去,勸阻道,“元帥有令,不得屠城!”

常鈺青早就有些不耐煩身邊這個少年老成的副手,聽他又把那位元帥抬出來壓人,心裏更是有些惱怒,微拉了韁繩緩了幾步,斜了一眼緊跟其後的薑成翼,似笑非笑地問道:“薑副將,你哪隻耳朵聽到本將說要屠城了?”

薑成翼噎了一下,說不出話來,常鈺青確實是沒有明說屠城,可剛才那句話傳達下去,又和屠城有什麼區別?出征前元帥可是特意交代過,隻要他們攻城示威,不準屠城。

“將軍……”薑成翼梗了脖子想再勸,卻被常鈺青的一聲冷哼堵在了喉嚨裏,隻得沉默了。

常鈺青冷笑一聲,說道:“傳令下去,參加攻城的將士入城駐紮,不論軍紀自行放鬆,其餘均在城外安營紮寨。”說完在空中虛抽一鞭,不等薑成翼說話就縱馬而走,直奔城門而去。

那邊城門剛被北漠軍的撞車撞開,雙方士兵正攪在一起。常鈺青挺槍衝了過去,見穿著南夏衣甲的士兵便挑,片刻工夫便挑翻了十多名南夏兵。薑成翼看他殺得興起,也不好再攔,可又怕混戰之中主將有所閃失,隻得揮舞著長刀和親衛一起護在常鈺青身側,一行幾十騎竟然衝在北漠軍前殺入了漢堡城內。

南夏曆盛元二年八月二十八,漢堡城破,城守劉競戰死在城牆之上,妻陳氏領二女於府中懸梁自盡,獨子失蹤。

漢堡城並沒有因為夜色的降臨而靜寂下來,火光在城中各處閃耀,北漠士兵的笑罵聲,南夏百姓的哭喊聲、尖叫聲在城中此起彼伏,各種聲音夾雜在一起,或不甘或怯懦或放縱地在城中各處流竄,像是一隻無形的手,每到一處似乎都能把聞者的心高高地提起來,懸在夜空中,隱隱戰栗……

天上的月亮也仿佛不忍心再看下去,緊緊閉了眼。

夜色,其實很黑。

與喧鬧雜亂的漢堡城相比,駐在城外的北漠大營反而安靜得有些古怪。中軍大帳內的燭火一直亮著,裏麵聚了五六個北漠將領,正圍在一張方桌前低聲討論著什麼,為首的一個青年將軍默然不語,隻低著頭看桌上的地圖。燭台上的火苗舞動著,令映在營帳上的修長身影也跟著生動起來。

帳外突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一個身披鎧甲的將軍挑簾進來,沉聲稟道:“將軍,兩萬騎兵均已準備完畢,即刻可以出發,請將軍示下。”

那青年將軍終於抬起頭來,微微上揚的嘴角挑了一絲若有若無的笑意,卻仍遮掩不住眉眼之間的殺戮之氣,赫然是本應宿在漢堡城中的北漠主將常鈺青。他劍眉微揚,淩厲的視線從周圍幾位將領的身上掃過,沉聲問道:“剛才的部署可都聽明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