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麥一看果然不出自己所料,這人看到孩子在徐秀兒懷裏不哭,便想著讓徐秀兒替他抱著孩子,剛才有那麼多的北漠兵追殺他,恐怕徐秀兒跟著他出去十有八九是要倒黴。
要在平時阿麥自然不會管這閑事,可今天徐秀兒曾經救過自己一命,她實在無法眼睜睜看著她跟著這男人出去送死,隻得強鼓起勇氣幹笑道:“這位將軍,我妹子不會功夫,跟著將軍出去恐怕隻會拖累將軍,我看您還是趁著北漠兵還沒有追到這裏,自己趕緊抱著孩子走吧,我們自然不會說出您的去向。”
徐秀兒也忙說道:“是的,將軍,我不能走,我還得在這裏等我爹爹回來呢,我爹爹也是軍人,他去守城牆了,走之前交代過我,叫我在家裏等他,不許亂跑。”
誰知那人早已是認出了阿麥,看了她一眼,冷笑道:“你根本就不是本地人氏,哪裏來的本地的妹子?”轉頭又衝著徐秀兒說道,“北漠韃子攻城時,我南夏將士死傷無數,破城後韃子又對我將士大肆屠殺,連降兵都殺了個幹淨,你爹爹恐怕早已不在世上,你等在這裏也等不到他了!”
他話音剛落,徐秀兒悲號一聲,身體一軟便昏了過去。
阿麥忙扶住了徐秀兒,一手托住她懷裏的孩子,衝著那人怒道:“她隻是一個弱女子,和你無冤無仇,你何必要說得這麼殘忍?非要斷了她一個念想!”
那男人從阿麥手中接過孩子,孩子剛一入他懷裏便又放聲大哭起來,他臉上閃過一絲悲痛,隨即又堅毅起來,冷聲說道:“我也不瞞你們,我乃是漢堡城的守軍校尉,姓唐,名紹義。這孩子是城守劉大人的獨子,劉大人一家都已殉國,我說什麼也得替他保住最後這一點血脈,今天她必須幫我把這孩子帶出城去,否則——”他停了停,又威脅道,“就別怪我不客氣了。”
阿麥見他如此說,知道今天和徐秀兒不可能輕鬆逃脫了,也不再多說廢話,低頭用手指去掐徐秀兒的人中。好半天徐秀兒才悠悠出了口氣緩了過來,睜開眼睛看了阿麥一眼便哭起來。
阿麥被她哭得心酸,柔聲勸道:“別哭了,哭也沒用,你好好活下去才能告慰爹爹。再說你爹爹也不見得出事,我也曾經上了城牆守城,不是活著下來了嗎,我們先離開這裏,等以後戰亂停息了再回來尋訪你爹爹便是。”
徐秀兒也算是個堅強的女子,隻哭了片刻便慢慢停了下來,隻低低地啜泣。那邊唐紹義已經換上了一身北漠兵的軍服,又扔了兩身過來,說道:“快點穿上。”
阿麥胡亂地套上了軍服,見徐秀兒也在往身上套,想了想製止她道:“你不要穿了,你把頭發盤上去就好,就像出嫁了的婦人一樣。”見徐秀兒和唐紹義兩人都疑惑地看自己,阿麥又解釋道,“秀兒身材瘦小,穿上了軍服也不像北漠兵,反而會引人懷疑,還不如扮成一個抱了孩子的小婦人,咱們兩個就裝成燒殺淫掠的北漠兵,遇到大隊的北漠兵自然不會管咱們,遇見少的也好掩飾過去。”
唐紹義麵色有些難看,緊緊抿住了唇角,不置可否。
徐秀兒聽阿麥如此說卻是羞紅了臉,依她所言把穿了一半的軍衣脫了下來,又將頭發盤成了發髻,像一個婦人。三人打理利索不敢再在此地久留,忙由徐秀兒抱了孩子,阿麥和唐紹義一左一右地扶持著出了院門。
那孩子哭了半日也早已累透,沒走多遠就在徐秀兒懷裏熟睡了過去。趁著夜色,一行人隻揀幽暗偏僻的小巷走,路上幾次經過北漠兵的聚集地,也幸虧徐秀兒對這一帶比較熟悉,聽見動靜可以遠遠地繞過去,一路上有驚無險。
天色漸亮時,三人終鑽出了小巷來到通向城門的那條寬闊街道上。這曾是漢堡城最為繁華的街道,街道兩邊原本有不少店鋪,現在隻剩下些殘垣斷壁,街道上更是隨處可見戰死的南夏士兵的屍體,腳下的石板路已被鮮血浸透了,阿麥一路行來,隻覺得踩到哪裏都是滑膩膩的粘鞋。
徐秀兒的腿早就軟了,全靠阿麥和唐紹義在兩邊架著才能行走。眼看著離城門越來越近,阿麥心裏也漸漸緊張了起來,隻盼著能快些逃離這人間地獄。三人正匆匆走著,唐紹義突然停下了腳步,低聲說道:“城外有人來了!”
阿麥心裏一驚,緊接著也聽到一陣雜亂的馬蹄聲奔城門而來,她心中一直壓抑的恐懼終於到了臨界點,再也承受不住,下意識地就想轉身逃跑,卻被唐紹義一把抓住,“他們騎馬,跑不過的!先藏一藏再說!”說著扯著徐秀兒和阿麥躲入街旁一堵斷牆之後。
他們剛蹲下身子,那群騎兵已經進了城門,聽那馬蹄聲,竟似不下四五十騎。那群人進城後慢了下來,雖聽著人數不少,卻沒有發出一點雜亂的人聲。
阿麥隻覺得喉嚨發幹,心髒也怦怦狂跳,旁邊徐秀兒身體也已抖作一團,閉著眼睛死死地咬著下唇,生怕自己哭出聲來。阿麥轉頭看向唐紹義,見他微眯著眼睛,手已經扶上了劍柄,時刻準備著要殺出去。
三人正苦挨著,突聽見耳邊傳來一聲嬰兒響亮的哭聲,阿麥低頭一看,那孩子竟不知什麼時候醒了,大概是餓了太久,竟放聲大哭起來。她心裏不由哀號一聲:小祖宗啊,這不是想要大家的命嗎!
街道上的馬蹄聲果然頓了頓,然後就聽見向這邊來了。阿麥心中一急,智上心頭,一把扯住正欲起身殺出去的唐紹義,又把徐秀兒懷裏的孩子抱過來丟在一邊,低聲喝道:“快點哭喊掙紮!”
徐秀兒早已嚇傻了,幸虧她已對阿麥的指令形成了條件反射,聽阿麥如此吩咐,情緒都不用醞釀,張嘴“哇”的一聲就哭了起來。阿麥顧不得唐紹義的驚訝,猛地把徐秀兒撲倒在地,一邊故意壓製住她手腳,一邊啞著嗓子邪笑道:“小美人別哭,大爺我好好疼你!”
徐秀兒一下子就被阿麥反常的舉止嚇蒙了,瞪大了含淚的眼睛愣愣地看著她,連哭都忘了。
阿麥臉上雖邪笑著,心裏卻在叫苦,暗道:這丫頭怎麼如此遲鈍,一點都不配合,怎麼也得又哭又叫又掙紮才像樣子啊,要不我怎麼往下演?再說就算這丫頭反應不過來,那唐紹義好歹也應該知道她是在做戲啊,怎麼也沒反應呢?
她又回頭,故意衝著傻在那裏的唐紹義笑罵道:“媽的,你小子也不知道過來幫忙,一會兒別人尋著動靜過來,哪還有我們的份兒——”
阿麥的話音還沒落,隻覺得腰間一緊,緊接著就天旋地轉起來,身體竟然騰空飛了起來,撞到半截斷牆上又滾落到地上,頓時疼得她差點暈了過去。
馬上的那名北漠將軍緩緩收回鞭子,臉色寒得嚇人,正是被常鈺青留在這裏的北漠軍副將薑成翼。
破城後不論軍紀還是常鈺青下的命令,薑成翼不好更改主將的命令,卻也無法眼睜睜看著這幫士兵在城裏燒殺淫掠,無奈之下隻得宿在城外來個眼不見為淨,本想早上進城後直接收攏各部就可以了,誰想到就這個時候進城還讓他遇到如此不堪入目的情景。
阿麥手扶著腰慢慢抬頭,正好對上薑成翼那鐵青的臉,被他充滿殺意的眼神嚇了一跳。按她原來的設想,這群人應該會無視他們的行為而直接縱馬過去的,畢竟這種事情在整個漢堡城隨處可見,如果不是上麵有意地放縱,這些正規軍隊怎麼會墮落到如此地步?
可是眼下怎麼了?怎麼還有北漠將領路見不平要拔刀了?這不論軍紀的命令難道不是你們下的嗎?
薑成翼看清阿麥的麵容後也是微微驚訝了一下,沒想到這個小兵的相貌竟然如此俊秀,以貌取人乃是人類通病,若今天趴在地上的是一個麵容猥瑣之徒,估計薑成翼的第二鞭會毫不猶豫地甩下來,可是現在,他竟不由自主地停了手。
阿麥仰著頭怔怔地和馬上的薑成翼對視了片刻,隨即反應過來,慌忙滾爬幾步拽著唐紹義跪倒在地上,顫著聲喊道:“將軍饒命!將軍饒命!”
此舉令薑成翼心中更添幾分厭惡,提韁欲行間看到被嚇得呆滯的徐秀兒,不由得頓了頓,放柔了聲音說道:“這位娘子,你快些出城吧,不要在這裏停留了。”
徐秀兒倒也聽話,哆嗦著從地上爬起來,抱了孩子就踉蹌著往城門方向走。阿麥見她嚇成這樣竟然都沒有忘了那孩子,不由得暗鬆了口氣,隻要這丫頭抱著孩子出了城,剩下她和唐紹義就好說多了。
薑成翼把視線從徐秀兒瘦弱的背影上收回來,不禁搖了搖頭,兵荒馬亂之中,這樣一個懷抱嬰兒的弱女子如何能生存得下去?就算自己這次救了她,可下次呢?薑成翼又冷冷掃了一眼跪趴在地上的阿麥和唐紹義,寒聲說道:“這次暫且放過你們,歸隊後各領二十軍棍。”說完冷哼一聲,領了身後的幾十騎奔城裏而去。
阿麥忙大聲應諾,直到那群騎兵走遠了才從地上爬起來,順手拽了一把唐紹義,急聲說道:“趁著這會兒沒人,我們趕緊出城!”
唐紹義甩開阿麥,沉著臉不說話,猛地揮臂向她打來,一拳正中臉頰,把她的身體打飛了出去。阿麥一下子被他打蒙了,顧不上擦拭嘴角流出的鮮血,隻抬頭怔怔地看他。
“堂堂的七尺男兒,怎麼能畏死到如此地步!”唐紹義麵露激憤,痛聲罵道,“在韃子麵前辱我南夏婦人,在敵人馬前做出如此醜態,你還是個男人嗎?”
阿麥微抿唇角,靜靜地看著唐紹義,直等他罵完了,這才強撐著從地上爬起來,用袖子擦了擦嘴角的血漬,連看也不看他一眼就往城門走。
唐紹義愣了一愣,想也不想地一把抓住了阿麥胳膊。
“放手!”阿麥淡淡說道。
唐紹義濃眉豎起,滿臉怒色,怒道:“你?”
阿麥嘴角勾起嘲弄的笑,說道:“你罵得沒錯,我還真不是個男人,我隻想活著。你是男人,頂天立地的男人,可是,你為什麼現在還活著呢?”
唐紹義的臉一下子憋得通紅,瞪著阿麥說不出話來,阿麥嗤笑一聲,甩開唐紹義的手僵直著脊背朝著城外大步走去。不錯,她畏死,她要活著,為了活著,比這更難堪的醜態她都曾做過,給北漠人下跪,又算得了什麼呢?
那天,母親說:“阿麥,快跑,往後山跑,你要活下去,好好地活下去!”
從那一刻起,她就不再是父親手中的明珠、母親懷裏的嬌女,從那時起,她就隻是一個胸口裹著護胸扮男人的家夥,一個沒有任何原則和羞恥心的家夥,一個為了活著什麼都可以做的家夥!
不能哭,父親說過,哭是弱者的表現,所以,她不能哭。
唐紹義也是惱怒自己無用才把火氣撒到了阿麥身上,後來被她嗆了幾句,一肚子的火反而熄了。現在看到她如此模樣,心裏更加懊悔剛才太過於衝動了,幾次想上前說句軟話,可又拉不下這個臉來,隻低著頭默默地跟在她後麵。
幸虧北漠人攻入城內之後隻想著洗劫一番,並未打算長期占住此城,所以城門處並無士兵守衛。徐秀兒抱著哭鬧不止的孩子強撐著走出城門,剛想鬆口氣,可一抬頭就覺得整顆心都涼了,城門外不到三四裏處竟然就是一眼看不到頭的北漠軍營,跑?還能往哪裏跑?
阿麥和唐紹義一前一後地出了城門,阿麥見到癱坐在路邊的徐秀兒猶豫了一下,還是硬下心來從她身邊走過,剛走了沒兩步就又被唐紹義從後麵扯住了胳膊。
“你小子氣量怎麼如此狹小?就算是我打錯了你,你也不該如此——哎?你怎麼還哭了?”唐紹義沒想到阿麥眼圈竟然是紅的,不覺又是好氣又是好笑,“說你不是男人你還發火,有大男人哭鼻子的嗎?我打錯了你,大不了你再打回去,怎麼還跟個女人似的哭起來了?”
阿麥梗著脖子惡狠狠地看著唐紹義並不說話,徐秀兒在旁邊也漸漸緩過勁來,看到他們兩個拉扯到一起十分糊塗,忙過來問道:“麥大哥,你們怎麼了?啊?你的嘴角怎麼都流血了?”
阿麥偏頭避過徐秀兒伸過來的手,冷冷地瞥了唐紹義一眼,唐紹義臉上有些掛不住,訕訕地說:“你要惱我就打回去好了,別跟個女人似的哭哭啼啼。”
阿麥緊抿著烏青的嘴角盯了唐紹義片刻,忽地彎著嘴角笑了,唐紹義見她眼裏猶見隱隱的淚珠,臉上的笑容卻明媚無比,竟如雨後白蓮一般,一時間看得有些呆了。阿麥臉上仍淡淡笑著,抬手摘去唐紹義頭上的頭盔抱在胸前,右手緊握成拳,狠狠地打在了他的臉頰上。
這一拳打傻了徐秀兒,卻打醒了唐紹義,他剛才不過是隨口說說,真沒想到阿麥竟然好意思再打回去,惱怒之下提起拳頭就想再給阿麥一拳,可一看到她那張臉,忽然覺得臉熱心躁起來,瞪了半天眼睛也揮不下去那隻拳頭,隻得冷哼一聲,別扭地轉過頭去,低聲嘀咕道:“真跟個女人一樣,還好意思打回去!”
看兩人如此模樣,徐秀兒在那裏又氣又急,帶著哭音說道:“你們想幹什麼?一會兒再遇見北漠韃子怎麼辦?前麵都是韃子軍營,我們到底要往哪裏走啊?”
她這麼一說,阿麥和唐紹義兩人也回過神來看向遠處的北漠軍營,不約而同地皺了皺眉頭。
唐紹義說道:“成建製的北漠軍隊還倒好說,咱們避著點應該沒有太大的問題。現在最怕的就是北漠小股散兵,城東有片密林一直綿延到泰興之北,我們得想法先進入那片林地,然後趕在北漠韃子之前趕到泰興!”
阿麥冷哼一聲,心道這人倒還真是不拿自己當外人,三人搭夥逃出漢堡城那是沒法,誰又答應和他一起去泰興了啊?再說了,跟著這麼個喜怒無常的人上路,身邊又帶著那麼一個隨時哭鬧的小麻煩包,她活膩歪了嗎?
她沒搭唐紹義的話茬,自顧自脫著自己身上的軍服。
唐紹義看阿麥這副模樣也是不爽,耐著性子問道:“你有什麼打算?”
“打算?”阿麥斜他一眼,淡淡說道,“沒什麼打算,隻知道咱們要是再穿著這身衣服站在城門邊上討論什麼打算的問題,又被某個韃子將軍看到的話,就算我抱著人家的馬腿去哭,也不是二十軍棍的問題了。”
唐紹義氣結,可也不得不承認阿麥言之有理,忙也脫下了套在外麵的北漠軍服,露出裏麵滿是血汙的青色戰袍。
阿麥又冷笑道:“不知道北漠人是對自己的逃兵好一點,還是對漏網的敵兵好一點?”
“都好不了!”唐紹義也火了,怒道,“你的氣量怎麼如此狹窄?你已經打回去了,還想怎樣?徐姑娘走不快,我背著她,你抱著孩子,咱們快點走,省得一會兒遇見北漠韃子再起禍端!”
阿麥出言譏誚,“您是頂天立地的男兒漢,怎好讓我這麼一個無恥之人替您抱孩子?還是您自己抱的好!”說完轉身走下大路往東而去。
唐紹義怒道:“那徐姑娘怎麼辦?”
阿麥停下,轉回身看了看他,笑道:“那也好辦啊,您抱著徐姑娘,徐姑娘抱著孩子不就得了?您是男子漢,是大丈夫,還擔不起這點分量?”她說完這話,隻覺得心裏一陣暢快,大笑兩聲轉身而去,剛走了沒兩步就感到一陣寒風自身後而來,有物緊貼著她耳邊擦過,待定睛一看,麵前不及五尺的地麵上斜插了把劍,劍柄在空中猶自巍巍顫著。
唐紹義把孩子塞入阿麥手裏,“抱好了!”說完又向前兩步把地上的劍拔起來插入劍鞘,回身把同樣嚇傻了的徐秀兒負到背上,走回到阿麥身邊,冷冷說道,“快些走!”
“哦。”阿麥老老實實地應了一聲,在後麵跟了上去。
麥帥妻徐氏,漢堡人,出微矣。丙午年秋,北漠攻漢堡,麥帥執木杆登牆,殺者甚眾,勇冠全軍,敵帥常鈺青畏而射之,箭斷盔纓。及城破,麥帥身中一十七創,力竭,匿於民宅,幸遇徐氏,救麥帥於危急之刻。麥帥感其恩義,約以婚姻……
——節選自《夏史·麥帥列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