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有頂天家族(1 / 3)

當我誤入金閣與銀閣的陷阱,癱倒在偽蕎麥麵店的地板上時,麼弟也癱倒在偽電氣白蘭工廠的第一倉庫地板上。

他是怎麼被關進去的呢?

事情得追溯至那天中午,正好是我在四條河原町一帶玩樂的時候。

麼弟從聖護院蓮華藏町的偽電氣白蘭工廠望向窗外,從肮髒的三樓窗戶往外望,可見在柔和的日光下靜靜閃著波光的夷川水壩,以及半島般突出水壩的京都市上下水道局排水渠事務所。對岸冷泉通的行道樹枯葉落盡,顯得無比淒清。

金閣與銀閣躺在黑色的皮沙發上拍著肚子,抽著難聞的雪茄,他們命麼弟:“到第一倉庫去,把堆在裏頭的老舊配電盤裝進箱子,好好整理一下!”麼弟馬上察覺他們又要找麻煩了。

大正時代,京都中央電話局的職員試作出偽電氣白蘭,至今曾曆經多次改良,每當製造方式改變,便會多出許多派不上用場的配電盤、茄子形燒瓶、真空管及特殊的冷卻管等物品。偽電氣白蘭的製造法是不傳秘方,而且善後工作非常花時間,工廠裏這些派不上用場的物品,向來都堆放在第一倉庫。由於狸貓欠缺整理分類的觀念,據說倉庫最深處還堆著第一號偽電氣白蘭的發明者甘木先生的柳條包,裏頭塞滿了他的苦戰曆程。

第一倉庫裏,以令觀者瞠目結舌的雜亂方式,堆滿了偽電氣白蘭的製造曆史。麼弟一個人絕不可能應付得來。

“快,還不動手。”金閣說。“我們下午要籌備晚上的活動,忙得很。”

“沒親眼看你認真工作,我們走不了。”銀閣說。

麼弟決定當這是一種磨練。這是他了不起的地方,也是他傻的地方。

麼弟卷起袖子,走向第一倉庫。比麼弟還高出數倍的沉重鐵門,要金閣、銀閣及麼弟三人合力才打得開。

“配電盤和舊機器有時會因為手機電波誤啟動,要是害你受傷就麻煩了。”金閣討好地說。“你把手機放在那邊吧。”

麼弟將手機放在倉庫旁的一棵大銀杏樹下。

一踏進那個亂七八糟的雜物堆,麼弟便感到一陣絕望,但還是試著投入工作。他從身旁的雜物堆挖出配電盤裝進箱子時,發現四周愈來愈暗,回頭一看,那扇巨大的鐵門正慢慢關上。麼弟急忙往回跑,但已經遲了一步。一聲無情的轟然巨響過後,他被關在漆黑的倉庫裏。極度的恐懼使他露出了狸貓尾巴。

金閣與銀閣在門外捧腹大笑。

“下鴨家的孩子果然都是傻瓜。”金閣說。“這就叫‘大意失荊州’。”

“哥,可以用風神雷神扇了嗎?要用力扇嗎?”

“銀閣,你得冷靜沉著一點,等掌握到矢一郎的去向再說吧。他應該在南禪寺吧?還有,海星在哪裏?要是她胡來,可會害計劃泡湯的。”

“等抓到矢一郎和伯母,就隻剩矢三郎了。那家夥可不好對付呢。”

“還沒上場怎麼就先怕了,老爸會抓住他的,如果不行,我再想辦法。”

“哥,你最近變得好聰明,聰明得我都有點害怕呢。對了,那隻井底之蛙要怎麼處理?”

“那家夥不必管了,反正他一點用處也沒有。”

金閣、銀閣就此離去。

麼弟衝撞鐵門,大喊大叫地向外頭求救,但第一倉庫是雜物倉庫,平時沒人會來。明知家人有危險,他卻無法和家人聯絡。

不久,一陣地鳴般的巨響令倉庫為之震動,就像有人扔石頭砸屋頂般不斷傳來聲響。

是雷雨來襲。

一想到母親四處躲避雷神大人的模樣,麼弟便坐立難安。時間一分一秒過去,他大喊大叫拍打著鐵門,累得筋疲力盡,最後窩在配電盤堆裏放聲大哭。

“媽!哥!”

打在倉庫屋頂的雨聲將他包覆。

大哥不知道麼弟遭此無情對待,在雷雨交加中,駕著自動人力車趕往糾之森。

大哥今天計劃先去南禪寺一趟,再前往木屋町的仙醉樓。但在結東南禪寺的聚會後,他冒著雷雨匆匆趕回糾之森,因為他很擔心母親。

然而,就在他經過夷川發電廠時,一隻圓滾滾的幼狸突然竄出冷泉通。

自動人力車為了閃躲幼狸,整部翻覆,大哥被拋出車外的滂沱大雨中,膝蓋重重撞向地麵。大哥哀嚎一聲,恢複狸貓原形,被夷川的手下擄獲。造成那起事故的小狸貓,原來是躲在樹後的夷川手下滾出的玩偶。

大哥被夷川親衛隊的人關進小鐵籠,以車子運走。

不久,大哥被載往位在木屋町紙屋橋西側的一棟住商混合大樓,一樓是空蕩蕩的水泥壁麵,單調無趣;看不出年代的木製台座上,陳列著褪色潮濕的舊雜誌,牆上掛著一隻空鳥籠,營造出詭異的氣氛。乍看之下,像間無心做生意的舊書店,幾乎不見半個客人。其實這家店的收入來源不是舊雜誌,而是偽電氣白蘭。

夷川親衛隊捧著大哥的鐵籠,打開店內深處的一道門。

裏頭是一間簡陋的房間,一顆燈泡從天花板垂掛而下。屋裏滿是酒瓶。工廠製造出的偽電氣白蘭,就是像這樣夜夜運往京都各個販售處。

大哥發現倉庫角落,有隻和他一樣被關進鐵籠的狸貓。

是母親。

夷川親衛隊將淚流滿麵、懊悔不已的大哥放在冰冷的水泥地,離開倉庫。

母親被關在鐵籠中,闔著眼,一副做好覺悟的表情。大哥使勁搖動鐵籠,大叫:“媽!媽!”母親微微睜眼。

“矢一郎,你也被抓啦。”

“媽,我馬上救你出去……”大哥極力掙紮,但始終無法自鐵籠掙脫,也無法保持從容變身。“出不去,可惡!”

“一旦進了籠子就一籌莫展了,矢一郎。”母親長歎一聲。“因為雷神大人降臨,你才想回來找我,是我害了你。都是我太懼怕雷神大人,才會導致這樣的結果。”

“現在說這些已經不重要了。”

“矢三郎和矢四郎不知怎麼樣了,希望他們別受苦才好。”

“這是夷川的陰謀!”大哥大發雷霆地說。“身為狸貓竟然做這種事!去死吧你!”

然而不管他再怎麼發怒,仍無法撼動牢固的鐵籠分毫。大哥和母親被關在寒冷的倉庫,不安地度過了漫長的時間。母親頻頻打噴嚏。

終於,大門開啟,夷川早雲和一名老人走了進來。兩人都身穿高級的和服,神色從容。大哥目光炯炯地瞪視早雲,對方則一派輕鬆地回望著他。

“都備好放在這裏了。”早雲說。“您需要多少?”

老人一臉富態,環視偽電氣白蘭酒瓶的眼神極為冰冷,我大哥察覺出對方是個神秘莫測的人物。老人伸長脖子,環顧堆在房內的酒瓶。“因為有弁天小姐在,得準備十人份才行。”

“對了,我剛見到了弁天小姐。哎呀,真是教我為難啊。”

“是嗎?”

“弁天小姐有時玩笑開過了頭,真教人傷腦筋。”

“那也是沒辦法的事,這就是她可愛的地方。”

聊到這裏,老人目光瞥向倉庫一角的兩個鐵籠。“哎呀呀,這地方怎麼會有狸貓呢?”

早雲拍著大哥的鐵籠。“這是說好要交給澱川教授的。”

“原來如此,布袋先生果然是請別人幫忙……真沒用。布袋先生最近一遇上狸貓的事就不積極,這樣不行呢。”

“所以我才得這麼賣力啊。”

老人眯起他那對蛇眼,打量著早雲。“早雲,原來你也做這種生意啊,你還真不是普通的壞。”

“您過獎了。”

“今晚有兩隻狸貓是吧,還真豐盛。”

老人話才剛說完,夷川旋即臉色大變,擋在老人與母親的鐵籠中間。“不行,這隻不行。”

“隻有一隻是嗎?”

“就算是壽老人您開口,這隻狸貓也不能給。”

“原來你中意它啊。”

“……沒錯。”

老人歪著臉笑道:“算了。”他選好偽電氣白蘭後,吩咐早雲:“將這些送到千歲屋去。”早雲送那名神秘的老人到門外。

“媽,你可有什麼好點子?”大哥說。“……看來,我會被拿來下鍋。”

“我豈會讓你被煮成火鍋。可是,偏偏現在又束手無策。”

“能救我們的隻有矢三郎了,但他搞不好也被抓了,否則早雲不會這麼從容。”

“現在死心還太早。”母親堅決地說。“還不能確定他也被抓了,矢三郎身手俐落,天不怕地不怕,我想他一定不會有事的。”

我辜負母親的期待,被關在小鐵籠裏。

可口的玉子井裏被下了藥,這種惡行真是把狸貓的臉都丟盡了。如果是喜愛玉子井的弁天知道了,一定會大發雷霆。

我原想變身成龍,狠咬金閣的屁股,但此刻我就像一塊毛茸茸的豆腐,被摺得方方正正的,使不出變身術。狸貓一定得保持從容的心境才能變身,但我現在這副德行,如何能保持從容的心境呢。此刻的我,隻能微微抖動身體,轉動眼珠。

“喂,金閣。”我說。“放我出去。”

那個頂著一張神色倨傲的招財貓臉的冒牌澱川教授坐在鐵籠上,弓著背俯看著我。他得意洋洋地鼻孔翕張,哼了一聲。

“你腦袋有問題啊?你是傻瓜嗎?”

我板起臉,無話可說。

“你這個傻瓜,想必還搞不清楚發生了什麼事,我來告訴你吧。我早看出你打算尾隨在澱川教授身後,想救矢一郎脫困。”

“早看出了!”自天花板傳來銀閣的聲音。

“沒想到你這麼容易就上當,真是可悲啊。下鴨家的人就是這麼沒用!想也知道,這一切未免太巧了吧?你是傻瓜嗎?真是個不折不扣的傻瓜啊。澱川教授可能那麼巧剛好經過加茂大橋嗎?你這就叫作方便主義,你一定在心裏想‘真是天助我也’,對吧?”

“早看出了!”

雖然八成是湊巧,但他確實說中我的心思,我無話反駁。

“雖然弁天小姐搞砸我爹的計劃,但好在有我們這些優秀的孩子,我爹一定會好好誇獎我們。話說回來,我的變身術很厲害沒錯,但你竟看不出我是冒牌的教授,未免太不長眼了吧,你不是和教授很熟嗎?”

“金閣、銀閣,等我離開鐵籠,我會把你們的屁股打成八片,兩人加起來一共是十六片!”

我瞪著冒牌教授的屁股,視線在偽蕎麥麵店店內遊移。我怒火中燒,試著找尋銀閣的屁股所在位置,金閣見狀笑得更得意。

“我們穿著長濱的鐵匠心不甘情不願打造的鐵內褲,才不怕你。”金閣說。“而且這次裏頭還塞了懷爐,屁股不會冷,真是天衣無縫的計劃啊!我真是天才,可說是天網恢恢,疏而不漏!”

“這些都是我哥想出的點子,真是準備周到!準備周到!”

“認輸了吧,矢三郎。”

“還早,我才不認輸。”

“你就是愛逞強。去年起我就運用冷靜清晰的頭腦,審慎擬定這項計劃。可憐的矢一郎,我爹應該會將他交給澱川教授吧。至於你那老是露出狸貓尾巴的弟弟,則被關在工廠的倉庫裏,門外鎖了一個鏡餅大的大鎖,諒他插翅也難飛。你娘也在我們手中,你則被關在銀閣肚子裏的鐵籠,這樣你還不認輸?還有誰能救你?”

“還有我二哥,矢二郎。”

“你還真傻呢。你說,那隻井底之蛙能做什麼?你們下鴨家已經四分五裂,再來就是等天黑了。”金閣雙手合十,闔上眼睛。

“南無阿彌陀佛。要被煮成火鍋的矢一郎,你好好往生極樂吧,南無阿彌陀佛。”

“渾帳!你們再傻也該有是非之分吧!”

“像你這種傻瓜也想教訓人,誰理你啊。矢一郎被煮成火鍋,我爹成為偽右衛門,而我終將繼承他的衣缽,背負狸貓一族的未來,我就是那個既聰明又厲害的後繼者,這事一點都沒錯!”

“一點都沒錯!”偽喬麥麵店搖晃不已。

金閣坐在椅子上,悠哉地喝起茶。

“幹脆來講電話吧,就講到電池耗盡為止。”說著,他拿出麼弟的手機,打電話給海星。海星在糾之森被捕後,被帶回偽電氣白蘭工廠軟禁。

“你就委屈一點待到晚上吧,現在不行,我們正在竹林亭教訓矢三郎。……啊,拜托啦,別這樣……

“拜托啦,別說得這麼難聽嘛。你可是還沒出嫁的大閨女耶,聽好了,你要好好珍惜自己……”

麵對沒完沒了的臭罵,金閣再也無法忍受,硬是掛斷電話。他愣了半晌,打開風神雷神扇,瞪著上頭風神大人的臉。

“我是為她著想才這麼做的。”金閣說。

“看來,你妹妹一點都不尊敬你嘛。”

“要你多嘴。”

時間就像垂落的麥芽糖,緩慢但確實地行進著。

我轉頭望向牆上的掛鍾。時間一分一秒過去,大哥被下鍋的時間正不斷逼近,連我也不禁心想——今天也許就是大哥的末日了。我強忍心中的憾恨,時鍾的指針在我麵前緩緩行進。

那時候,大哥也正瞪著倉庫角落的時鍾指針。

在擺滿偽電氣白蘭的倉庫裏,母親和大哥被關在籠子裏,現場能動的就隻剩時鍾的指針。母親的臉緊抵著鐵籠,雙目緊閉。大哥不安地喚道:“媽,你不要緊吧?會不會冷?”

“我沒事,我不冷。”

“看你一動也不動,我很擔心呢。”

“我是在保留體力,現在亂動隻會讓屁股痛而已。”

這時,早雲又走進倉庫。

燈泡搖晃,照耀著麵無表情的早雲。大哥抬頭仰望早雲,早雲手裏拿著一張摺好的包袱巾。“澱川教授來了,把你交給他後,我將前往仙醉樓。狸貓一族的未來就包在我身上吧。”早雲說。“永別了,矢一郎,你就乖乖躺進鐵鍋裏吧。”

“去死吧你!”大哥扭動著身軀。“我不會讓你稱心如意的!我才不會那麼容易讓人丟下鍋呢!”

“你母親的性命握在我手中,要是你逃走,你猜她會怎樣?”

“你到底要多卑鄙才甘心!”

“你說再多也沒用。”早雲捧起大哥的鐵籠。

大哥臉抵在籠子上,望著從水泥地仰望他的母親。母親眼中泛淚,但仍未放棄希望,像是要給大哥勇氣,頻頻朝他點頭。盡管事態如此緊急,母親仍不放棄希望,這正是為人母的魄力。

“我大哥是吧?”早雲轉頭望向母親。“我大哥他早知道了。”

“狸貓不該這麼心狠手辣,那是天狗和人類才做得出來的事!夷川、夷川,算我求你了,別再折磨我的孩子了。”

“你叫我夷川是吧。”

“你明明就是夷川啊。”

早雲回頭。“那麼,你和我大哥的孩子和我又有何幹?”

早雲捧著大哥走出倉庫。大門關上前,大哥聽到倉庫裏的母親喊道:“要是有機會逃走,你就盡管逃吧!”

澱川教授撐著傘,站在空蕩冰冷的店門前。

“嗨,謝謝了。”教授說。“就是它嗎?”

“我依約替您準備了。”

早雲如此說道,將大哥連同鐵籠交給教授。教授雙眼微濕,望著籠內的大哥。大哥也回望教授清澈的雙眸。

“好漂亮的狸貓啊。”教授歎了口氣。“不過,今晚我們會吃了你。”

大哥聽了毛骨悚然。

在教授的手中,大哥不斷想著母親和弟弟們的事,感受到一股前所未有的孤寂。那深不見底的孤寂,幾乎將他吞沒。大哥心想,老爸當時想必也感受到這股孤寂吧。大哥試著保住狸貓的威嚴,但終究按捺不住,臉緊抵著鐵籠悄聲哭泣。

包覆鐵籠的包袱巾鬆開,雨水打向大哥的臉龐。

教授發現包袱巾鬆脫,在高瀨川沿岸的林木旁蹲下,每當雷聲響起,教授便會發出哀聲。這時,急著想將包袱巾綁好的他突然停手,溫柔地望著大哥。

“抱歉,害你淋濕了。”教授說完,以包袱巾擦拭大哥的臉。

這時候,麼弟在昏暗的倉庫裏哭濕了臉。

他哭哭啼啼地在冰冷的黑暗中爬行,撥開堆積如山的雜物,撞上一個觸感熟悉的東西。原來是製造過程中發生意外時會告知危險的老舊警示燈。麼弟以他的特技注入電流,警示燈頓時閃起黃燈。在燈光的幫助下,麼弟進一步撥開雜物,竟意外發現一整箱的偽電氣白蘭。他喝下生平的第一口酒液,一股暖意自他腹中源源竄起,令他活力大振。

但不管再怎麼使勁,他還是無法獨力推開那扇鐵門。

曆經多次徒勞無功的挑戰,麼弟背倚著鐵門頹然垂首。這時,雷雨聲中有個細微的聲音喚道:“矢四郎、矢四郎。”同時傳來搔抓鐵門的聲響。微啟的鐵門縫隙間,射入手電筒的光線,照在猛然抬頭的麼弟臉上。

“海星姊!”麼弟將臉貼在鐵門縫隙。“救我出去!”

“鐵門上鎖了,而且門太重,我推不動。”

“可是我得去救人啊。”

“我知道,你先冷靜。倉庫角落有個暗門,你快去找,隻要從內側解開門閂,就能離開這裏。”

海星說完,離開鐵門。

麼弟藉著警示燈的亮光沿著倉庫牆壁探尋,發現一個少了秒針的大型時鍾鍾盤,可能是以前工廠用的時鍾。麼弟費了九牛二虎之力將它取下,找到一個僅能容幼狸通過、鏽跡班班的小門。他使勁打開門,大雨噴濕了他的臉。太陽明明還沒下山,但天空卻昏暗猶如日暮,雷電交錯。麼弟以狸貓的姿態叼著一小瓶偽電氣白蘭,穿過狹窄的小門。

海星握著手電筒站在雷雨中,麼弟將一切希望全寄托在她身上。

“我哥他們呢?”

“矢一郎先生被星期五俱樂部的人帶走了,金閣和銀閣剛打過電話來,說在教訓矢三郎。”

“我媽呢?我媽在這裏嗎?”

“伯母也被抓了,但不知道人在哪兒。”海星推著麼弟的背,氣喘籲籲地說:“她不在工廠裏,我爹一定是將她關到其他地方去了,可能是偽電氣白蘭的販賣處。”

“可惡的家夥!”

“如果救出矢三郎,可能就有辦法。”

這時有人高聲叫道:“不行啊!小姐!”寫有“夷川”的燈籠將海星和麼弟團團包圍。“請您快回房間,否則我們會挨早雲先生罵的。”

燈籠漸漸逼近。海星抱起全身濕透的麼弟,在他耳邊悄聲說道:“快去竹林亭!”

“隻有我一個人,一定會被金閣和銀閣修理得很慘。海星姊,你跟我一起去,好好說說金閣和銀閣好不好?”

海星瞪視著逐漸逼近的燈籠。“我無法離開工廠,你一個人去!”

就在夷川家的手下一同撲向海星時,她使勁將變成一團毛球的麼弟往上一拋,麼弟在雷聲隆隆的空中畫出一道圓弧,騰空飛去,在大銀杏樹旁濺起了泥水。麼弟急忙變身成少年模樣,不過又被震耳欲聾的雷鳴給嚇著,多次差點露出狸貓尾巴。

海星朝著想回頭的麼弟背影大喊:“收好尾巴!快跑!”

麼弟握著偽電氣白蘭的酒瓶,在雷雨中拔腿狂奔。

來到川端通,層層交疊的烏雲將街道染成一片灰濛。

看到眼前暗澹的景象,麼弟登時失去鬥誌。矢一郎在星期五俱樂部手中,母親下落不明,矢三郎掉進金閣與銀閣的陷阱中,他已是孤零零一人。麵對毫無勝算的局麵,悲苦的淚水摻雜著冰冷的雨水,順著他臉頰滑落。

他想喝口偽電氣白蘭提振勇氣,但突然停手。如同黑夜降臨般昏暗的河岸地,不時被電光照亮,金閣兄弟在鐵門外說過的話,自麼弟腦中掠過。“那家夥不必管了,反正他一點用處也沒有。”

二哥真的一點用處也沒有嗎?

我真的是孤零零一人嗎?

難道我真該就此絕望?

麼弟緊握手中的偽電氣白蘭,轉身奔向珍皇寺。

麼弟想到了一個沒人料得到的妙計——借用井底之蛙的力量。那是被逼上絕路、自暴自棄、苦其筋骨後,上天所賜予的一生一次的啟示。要是那時他沒在雷雨中轉身行動,下鴨家也許會就此滅絕也不一定。

麼弟飛奔而去,跑得上氣不接下氣,來到珍皇寺的古井,他探進幽暗的井底,大喊一聲:“哥!”然後不斷嗚咽喘息,一時說不出話。

“喂喂,矢四郎,你在這裏做什麼?”二哥不悅地問。“雷神大人發怒了,你怎麼沒陪在媽身邊呢?”

“哥……大家都被夷川家抓走了。”麼弟說。

“什麼!果然是他們搞的鬼!”

“現在我隻能靠你了。”

“可是我隻是隻井底之蛙,你說我能做什麼?”

“我想到一個好方法。哥,你朝我張開嘴巴。”

“喂喂喂,現在可下是悠哉喝雨水的時候啊。”

“你張開嘴巴就是了。”

麼弟喘著氣,打開偽電氣白蘭的瓶蓋,從井邊探出身,窺望井底。一道閃電劃過,照出一隻張大嘴巴的青蛙。“要全部喝光哦。”麼弟將酒往井底倒,頓時香氣四溢,偏橘的酒液自瓶口流出,拉出清澈優美的線條落入張大著嘴的二哥口中。

自從知道不能恢複狸貓身分後,二哥再也不曾提起從前最愛喝的偽電氣白蘭,如今麼弟將整整一瓶酒倒進他口中。

麼弟屏息等待二哥的反應。

井底傳來自父親過世後便不再聽過的豪爽聲音,二哥朗聲說道:

“卷土重來!”

漫長的時間過去了。

掛鍾的指針指向五點,發出當當鍾響。眼中的鍾盤突然滲出水來,原來是我哭了。

就算狸貓再怎麼樂天,有些事還是無法一笑置之。我心裏想著:“永別了,大哥。”在加茂大橋一帶東奔西走找尋母親、差點發瘋的大哥,變身成布袋和尚板著張臉的大哥,在澡堂替紅玉老師刷背的大哥、意氣風發地駕著自動人力車疾馳的大哥,他的身影逐一浮現在腦海。“到底是怎樣的因果報應!”記憶中的大哥揪扯著頭發大吼。“為什麼我的弟弟都這麼沒用!”

這些年來,大哥領著我們這群沒用的弟弟奮鬥著,為了繼承父親的衣缽,他一直努力不懈。萬萬沒想到就在他即將成為狸貓一族的首領、繼承父親遺誌時,竟成了火鍋料,和父親走上同樣的命運。“你們絕不能變成狸貓鍋。”老媽明明一再這麼交代,結果我們四兄弟還是讓母親難過落淚嗎?

“你在哭嗎?矢三郎。”金閣說。“你大哥是隻好狸,真令人遺憾。我都有點想哭了呢。”

“騙誰。”

“我沒騙你,被他咬中屁股的疼痛我沒忘,我的屁股可是差點被咬成四半呢。……可是,他的確是隻做事認真的狸貓。”

“那你救他啊。”

“這可不行,我們得聽從我爹的指示。狸貓要維持生計可不容易。”

金閣說完,抬頭望向時鍾。“天快黑了。”

就在這時候,偽蕎麥麵店突然劇烈搖晃,好像被人搬移一般。我連同鐵籠滑向地麵,金閣也一個踉艙跌坐在地,招財貓打了個滾。店內的桌子不住搖晃,椅子翻倒,掛鍾落地,傳來玻璃的碎裂聲。

“怎麼了,銀閣?”止不住翻滾的金閣問道。“怎麼搖得這麼厲害?”

“我也不知道,哥。我好像正以飛快的速度在跑呢,屁股晃個不停,好可怕!”

“冷靜一點,銀閣!小心變身術穿幫!”

“好可怕哦!哥,我受不了了!”

銀閣驚聲尖叫,我們眼前的世界為之歪斜。

金閣大叫:“萬萬不可!”然而,變身術一旦解除便無法立刻複原,偽薷麥麵店頓時就像蒟箬般扭曲變形,我感到頭暈目眩。不久,桌椅、暖臚、菜單木牌、招財貓,都在變形的偽蕎麥麵店裏滑行,被吸進深處的廚房。金閣抱緊被衝走的物品,大喊:“萬萬不可!”在做最後的掙紮。但他隻是白費力氣,牆壁、天花板宛如水彩顏料被洗去般,逐一被吸進廚房——世界就此倒轉。

我們坐上叡山電車。

電車似乎在寺町通上疾馳,金閣與銀閣臉抵著車窗,你一言我一語地說:“怎麼回事!”然後打開車窗大喊救命。我正納悶是怎麼回事,一名少年跑來替我打開鐵籠。

我滾出籠外,伸了侗懶腰,大叫一聲:“啊!舒服多了!”

“哥,我們來救你了。”矢四郎笑咪咪地說。

“矢三郎,坐得可舒服?”變身成偽叡山電車的二哥說道。

偽叡山電車行經京都禦所森林,一路往南疾馳。

驚慌失措的金閣、銀閣緊貼著車窗,嚇得魂不附體,一不小心露出毛茸茸的腳。我和麼弟一同撲向前,動手脫下他們用來保護屁股的鐵內褲。

“住手!色郎!別脫我們的內褲!”

“敢這麼做你們一定會後侮!住手!”

銀閣踩到麼弟,跌倒在地,我順勢脫去他的內褲,一口咬住他屁股。銀閣放聲大叫:“哥,我屁股裂了!”銀閣放聲大哭,抱住金閣,製住了他的行動,麼弟趁機搶下他的鐵內褲。我又一口咬下。不用說也知道,我當然是仔細地咬了兩下。

“好痛!好痛!屁股裂成八片了!”

兩隻狸貓在車內四處逃竄,我們拎住他們的脖子,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將他們塞進鐵籠裏,然後忍不住直呼痛快。

“好擠哦。”金閣呻吟道。“矢三郎,別這麼粗魯嘛。”

“這句話應該是我說才對。”

從夏天一直找到現在的雷神風神扇終於重回我手中。“原來是你們拿去了!”我踢飛鐵籠,金閣、銀閣發出慘叫。

“我在葵橋撿到的,”金閣說。“這可不是偷來的。”

“少囉嗦,這是紅玉老師的東西,我要還給老師。”

不久,偽叡山電車駛過丸太町。

剛才還雷電大作的天空驟然變貌,待風神雷神的怒火平息,烏雲瞬間飛散。太陽迅速移動,天空恢複成藍黑色。

寺町通的燈火紛紛亮起,表示時間所剩不多。大哥此刻就像走在一塊從鐵鍋外緣延伸出的板子上,鍋裏是煮沸的滾水,麵臨生死關頭。在這千鈞一發之際,不知道遲鈍的大哥能撐多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