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死後,棲息於京都的狸貓都說我們四兄弟是“沒能遺傳偉大父親血脈的傻瓜兒子”。口無遮攔的狸貓說話有時也挺一針見血的。不過竟說父親的血脈沒人繼承,就此煙消霧散,這話聽了實在教人光火。狸貓多少都有股傻勁,說得直接一點,就是這股傻勁證明我們繼承了父親的血脈。我父親當上狸貓龍頭後,傻勁發作得更嚴重,最後導致他被煮成火鍋。
母親曾告訴我們——“你們的老爸是隻了不起的狸貓,他一定是掛著微笑,從容地化為一鍋鮮美至極的火鍋。你們將來一定要成為像他那樣的狸貓。”但她也說:“可千萬不要親身嚐試哦。”
因為傻得嚴重,才更顯崇高。我們以此自豪。跳舞的是傻子,看的人也是傻子,既然同樣是傻子,那就跳舞吧。我們一直努力跳好這支舞。
我們體內流著濃濃的“傻瓜血脈”,但我們從不引以為恥。在這太平盛世下討生活,我們嚐到的一切酸甜苦辣,都是拜這傻瓜的血脈所賜。我們的父親、祖父、曾祖父以及下鴨家的曆代子孫,體內都流著傻瓜血脈,以致有時會忍不住迷騙人類、誘騙天狗,有時自己掉進煮沸的熱鍋。然而,這不該引以為恥,反而應該引以為傲才對。
盡管噙著淚水,還是引以為傲。這關係著我們四兄弟的名譽!
○
冬日漸深,路旁落葉忙碌地東飛西跑。
選出狸貓一族下任首領的日子迫在眉睫,我大哥終日忙著拜訪大老,在來路不明的秘密地下集會(譬如“夷川早雲批鬥大會”等等)發表演說,參與複雜古怪的狸貓一族傳統儀式等等,忙得根本沒空闔眼。
叔叔夷川早雲是下鴨家不共戴天的仇人。由於他一手掌控了偽電氣白蘭工廠,在酒香引誘下許多狸貓選擇支持早雲。但就連這些醉狸也都異口同聲地說:“一旦早雲當上首領,肯定會幹盡壞事,四處撈油水。他現在已經吃得一肚子肥油了,不知到時肚子會變得多圓哩。”
這正是大哥的勝算。因為我大哥生性古板,不懂得如何撈油水自肥到令人驚訝的地步。
禦所、南禪寺、衹園、北山、狸穀山不動院、吉田山,不論哪個地方大哥與早雲的支持率都在伯仲之間。而聽取多方意見做最後定奪的,是鴨東的長老。他們個個老得不能再老,外形活像黏在坐墊上的棉團。
今年冬天,隻要有三隻狸貓聚首,便一定會討論的話題有二:
一是首領的選舉,二是星期五俱樂部的狸貓火鍋。
俗話說“三個臭皮匠,勝過一個諸葛亮”,但對於星期五俱樂部的殘暴行徑,沒人想得出好辦法。對京都的狸貓而言,“狸貓火鍋”已是定期在歲末上演的天災。這當然是錯誤觀念,因為星期五俱樂部其實是人禍,但狸貓們卻抱持著一種認命心態,渾噩度日。
“人類吃狸貓並沒有錯。”二哥曾經這麼說。
我想他的意思是“合乎天理人情”,問題是我們這些在京都隱藏毛茸茸的屁股度日的狸貓,怎麼可能體會得到“天理”這一層麵呢。
簡而言之,那是因為大家都是傻瓜。
每年歲末,京都的狸貓就會抱持一種樂天的心態,認定:我不可能會被吃。一旦有人被抓去下鍋,大家便狸毛顫動,嚶嚶哭泣,但往往沒多久就忘得一幹二淨。雖然每年都會上演同樣的戲碼,但族人徹底發揮與生俱來的馬虎態度,一直對眼前的人禍視而不見。盡管如此,還是會擔心受怕,所以有不少狸貓一聽到星期五俱樂部的名號,立刻就脫下處之泰然的虛假外皮。你不妨試著在街角大喊一聲:“星期五俱樂部來了!”必定每隻狸貓都會陷入恐慌,倒地裝死。
要達到曉悟天命、坦然接受命運的境界,大家還差得遠呢。
就連說出這番話的我,也好不到哪裏去。
○
不過,我已經受夠這種不抵抗主義了。好歹可以想想辦法吧?
我打算前去查探星期五俱樂部的動靜。
母親麵帶憂色,大哥說:“你別多管閑事。”麼弟則早已嚇得簌簌發抖。
“我去找澱川先生,向他打聽打聽。”
“不會有事吧?”
“放心吧,主動深入敵區反而安全。”
我變身成最拿手的委靡大學生。
百萬遍(注:京都知恩寺的別名。)一帶到處都是委靡大學生,沒人會注意我。
我走出糾之森,橫越高野川。過了百萬遍,我依照澱川教授給我的那張皺巴巴的名片找路,教授的研究室似乎是位於農學院。走進北邊的校門,黃色的銀杏葉落滿一地,隨冷風飛舞。我冷得直打哆嗦。一年的課程即將結束,在校園內徘徊的學生減少許多,感覺相當冷清。
澱川教授的研究室位在農學院校舍的三樓角落。
我敲了門,走進貼牆擺滿桌子的寬敞研究室。中央擺著一張褐色餐桌,上麵有個電熱水瓶,澱川教授和一名身穿白衣的男學生相對而坐,兩人張大嘴巴在啃一截樹幹。真不愧是對吃特別執著的澱川教授,下午三點的點心時間竟然在啃樹幹!我佩服得五體投地。但仔細一看,我發現他啃的原來是尺寸超乎點心規模的巨大年輪蛋糕。
“你的點子很有趣,鈴木。”教授邊嚼邊說。“不過,一點屁用也沒有。”
“就是說啊,一點屁用也沒有。如果光是有趣就行,那人生就輕鬆多了。”
說完,兩人相視而笑。
我出聲叫喚,兩人這才望向我。教授嘴裏塞滿年輪蛋糕,發出“噢”的一聲,臉上登時散發光采。他將一大塊蛋糕吞進肚裏,朝我喚道:“噢,是你啊!”
“我帶那天拍的照片來了……”
“照片?我們有拍照嗎?”
“就在屋頂上……”
“啊!那可珍貴了!那可是我和她的珍貴合照呢!”
學生詫異地問:“老師,是兩人獨照嗎?難不成是玩火的成人遊戲?不會是不倫之戀吧?”
“鈴木,什麼是不偷之戀?我是不玩火的。”
“沒關係,聽不懂就算了。我無意打探老師的私生活,先告辭了。還有許多沒屁用的事在等著我呢。”
那名學生匆忙起身,將一塊年輪蛋糕塞進口中。“再這樣下去,我就得在研究室過年了。”
鈴木離開研究室。
我拿出相簿。
那些照片記錄了弁天、教授和我三人共度的那個秋夜;我們從星期五俱樂部溜出來,在寺町的上空散步。有張照片澱川教授站在屋頂上的楓樹旁開懷大笑,與臉上掛著傭懶笑容的弁天一同入鏡,那可是連攝影師我都陶醉的得意之作。在岩屋山金光坊的中古相機店打工的期間,我也不忘鑽研攝影技巧。
教授像個純情少女般尖叫不斷,眼中散發著光采。
“好美啊!楓紅美,弁天小姐更美,簡直就像仙女下凡!”
我們聊著那晚的回憶以及弁天的美麗,然後我趁機問他:“你的狸貓鍋準備得如何?”
教授蹙眉搖頭,長歎一聲。“很不順利,上回明明那麼順利。要是我被俱樂部除名,就太對不起我老爸了。”
星期五俱樂部的成員會輪流大顯身手,準備尾牙宴的火鍋。不過,這裏所說的“大顯身手”並非指實際下廚烹煮,而是要取得上等的火鍋食材。俱樂部有七名會員,所以會員每七年就會輪到一次,得各自絞盡腦汁弄到狸貓。如果這群會員都是傻瓜,京都的狸貓就太平了,遺憾的是,他們個個都是高手。據我所知,星期五俱樂部的尾牙宴,狸貓鍋從未缺席。而今年,輪到了澱川教授來引渡那隻可憐的狸貓。
“吃狸貓實在太不文明了,幹脆趁機取消算了。”
“這怎麼行。”
“您不是很喜歡狸貓嗎?用不著刻意吃這麼可愛的動物吧。”
“我不是說過了,就是因為喜歡才想吃。”
“您不會心痛嗎?”
“心痛歸心痛,但吃還是照吃。因為吃也是一種愛的展現。”
“那,這您怎麼看,您不是救過一隻狸貓嗎?就是回山上時一再回頭看您的那頭狸貓。如果把它煮成狸貓鍋,您肯吃嗎?”
“虧你想得出這麼殘酷的事,你真是個大壞蛋。”教授皺著眉頭。“這個嘛……不到那時候還真不知道。”
“看吧,那隻狸貓您就吃,這隻狸貓您就不吃,如果您真的對狸貓一視同仁地喜愛,就不會允許這種差別待遇。可見,您是個方便主義者。”
“我隻說不知道自己會怎麼做,又沒說不吃,也許我還是照吃不誤。況且,愛這種東西原本就不合理,本來就不公平。”
“狡辯!狡辯!”
“我年輕時可是詭辯社的希望之星。不過,這問題確實不容打混帶過啊!”教授低語?“話說回來,你為何這麼替狸貓打抱不平?”
“老師您還不是一樣,為何對星期五俱樂部如此執著,那種團體退出不是很好嗎?”
“你別亂說,因為你是學生才能說得這麼輕鬆,成人的世界是很錯綜複雜的。很多事不是表麵上看到的那樣。”
“看來人類社會的結構還真是千奇百怪呢。”
“有些事還是別知道的好,非知道不可的事早晚會知道,不用知道的事最好別懂。”
“總之,祝您一切順利。”
“嗯,我會努力的。”
老師雖然這麼回答,但眼神飄忽。看來他八成捕不到狸貓吧。
我鬆了口氣。
○
從烏丸通的商業街轉進六角通,再走一小段路,便可來到西國三十三所第十八番劄所——紫雲山頂法寺,通稱“六角堂”。這間寺院遠近馳名,不過寺內還有一處名勝,那便是一塊呈六角形的石頭,人稱“要石”或“臍石”。“臍”代表京都的中心,據說昔日桓武天皇在此建都時,是以這塊石頭做為基點劃分街道,因而有此稱號。
“都是一千兩百多年前的事了,能信嗎?”
說這種話的人如果知道真相,一定會更難以置信吧。
因為這世上根本沒有什麼臍石。
那頂法寺院內那顆孤零零的六角怪石究竟是什麼?其實那並非臍石,而是“偽臍石”,是狸貓變成的。
想必不少人會驚呼一聲:“怎麼可能!”
沒錯,我小時候也這麼認為,心想:“那根本就是普通石頭嘛!光禿禿的,沒半根毛,跩什麼跩!”
當時我正值血氣方剛的年紀,動不動就發怒,心思像玻璃藝品般纖細敏感。
那時我還是隻天不怕地不怕的小狸,被長輩寄予厚望。有天,我決定夜探頂法寺,用盡方法惡整“臍石大人”。
我從寺町的舊家具店偷了一根孔雀羽毛,替臍石搔癢;接著還放上大冰塊,擺上可愛母狸的照片,把教人垂涎三尺的雞肉串以盤子奉上。這一切純粹隻是出自好奇心。我心想倘若“臍石大人”真是狸貓,想必會按捺不住,露出狸貓尾巴吧。最後,就在使出禁忌手段——拿煙熏臍石大人的時候,我遭到了逮捕。
我年幼無知的罪行對狸貓一族帶來莫大衝擊,長老們狠狠訓了我一頓,賞了我一記“灼熱鐵錘”。這四個半世紀以來,從未有幼狸被罵得這麼慘。我嚇壞了,足足在床上躺了半個月。
當時情景,至今仍曆曆在目。
我在臍石大人麵前點燃鬆葉,扇著圓扇生火,沒多久石頭在濃煙的包圍下像個布丁般搖晃起來,表麵突然冒出褐色的密毛,變成一塊蓬鬆的“坐墊”。後來看得目瞪口呆的我立刻被人用網子罩住,押在地上,以致無緣看到臍石大人的遭遇。
在那件禁忌的惡搞之後,足足過了半年我才獲準踏入頂法寺的大門,不過再次看到的臍石大人仍舊像顆普通石頭。
還記得那年夏天的某個黃昏,我跪在寺內痛哭流涕地為自己的無禮道歉。
○
由於臍石大人地位崇高,狸貓一族的首領輪替時必須拜會臍石大人,向他報告。狸貓一族的重要人物也會齊眾於六角堂。
我在附近的便利商店站著看雜誌,直到約定的時間將至,才慢慢沿著六角通往西走。街上充斥著冬日清涼的空氣,天空一片蔚藍。我來到位於東洞院通街角的一家咖啡廳,推開店門入內,母親與大哥已經一臉正經地坐在裏頭。大哥變身成身穿和服的少爺,母親則是一身黑衣的寶塚美男子。
大哥似乎等我等得不耐煩,翻起了舊帳。“希望臍石大人別生氣才好。”大哥麵有慍色地說。
“在那之後臍石大人重新受到了大家重視,我想他應該很高興才是。”
“媽,你想得太天真了。你這樣說,又會讓矢三郎得意忘形。”
孔雀羽毛和雞肉串的攻勢,都無法讓臍石大人舉手投降,他耐力極強,否則不可能日複一日都保持石頭的模樣。但他精妙的變身術反而替自己招來了不幸,在那之前,京都的狸貓表麵上尊敬臍石大人,其實是“敬而遠之”,心裏根本當他是“路邊的石頭”。不過自從我證實臍石大人是如假包換的狸貓,族人對他的評價瞬間抬頭,認為臍石大人真了不起,又開始勤於拜訪。
“臍石大人被鬆葉煙熏總算值得了。”
大哥聽我這麼說,勃然大怒。“所以我才說你沒救了,你在六角堂可千萬不能說這種話。”
不久,在偽電氣白蘭工廠實習的麼弟也趕到了。“這麼晚才到。”大哥臭著張臉。“對不起。”麼弟道歉。“今天工廠不是放假嗎?”經我這麼一問,麼弟鼓起腮幫子忿忿不平地說:“金閣他們故意找事叫我做,存心整我。”
“原諒他們吧。”母親溫柔地安慰麼弟。“傻人總是做傻事。”
“說得一點都沒錯。”大哥和我也說。
全家人達成共識後,紛紛起身,準備出發去六角堂。
在貼有千社劄(注:到神社或寺院參拜時,貼上寫有自己名字的木牌做為記念。原本是木牌,江戶時代以後大都改用紙張。)的大門前,擠滿了京都一帶的狸貓。擠不進寺內的族人就群聚在麵向六角通的停車場或鍾樓,有人假扮成壽司店的外送小弟,有人扮身穿袈裟的和尚、京都聖母院女子大學的學生,或外國觀光客等等,猶如一場變身博覽會。
一群身穿西裝的男子擋在門前,指揮著想進入寺內的族人。他們手上別著黃色臂章,上頭以寄席體字型寫著“夷川家”。想必是金閣、銀閣手下的夷川親衛隊吧,看了真礙眼。不出所料,當我們一家人準備進入寺內時,他們百般刁難,說是不相信我們變身的模樣,硬要我們提出自己是下鴨家的人的證明,簡直是不可理喻。
“去死吧你!”母親喊出她的口頭禪;大哥氣得青筋暴露,火冒三丈;我不發一語,以身體頂撞男子們的胸膛;麼弟則是被彈開,在地上打了個滾。
“滾回家去!”
“你才滾回家去呢!”
沒意義的言詞交鋒不斷持續,門前益發混亂,好在這時南禪寺家的當家趕來,訓了夷川親衛隊一頓,這才穩住了場麵。
通過大門時,個性溫和的南禪寺當家笑著對大哥說:“矢一郎先生還真是辛苦啊。”
“讓您見笑了。”
“我對夷川家也很頭疼,但今天大家還是以和為貴。”
清澈的冬日晴空穿過大樓間的低地,光束的盡頭可見六角堂。
向外挺出、威嚴十足的屋簷下,線香輕煙繚繞,不時被下吹的冷風給吹散;六角堂前有株高大的柳樹,垂柳隨風搖曳著。
環顧院內,有人搖晃著身子呆呆望著垂柳,有人模仿地藏菩薩,有人被院內池塘的天鵝緊咬正放聲大哭,或在屋簷下鋪好墊子享用便當,或攀爬覆滿青苔的樟樹等等,徹底展現狸貓本色。
坐鎮柳樹旁的臍石大人依舊悄靜無聲,狸貓一族的大人物極力擺出一本正經的表情,展現威嚴。我大哥被母親推著,撥開人群走了過去。夷川早雲抬起頭來,瞪視大哥。
我們站在擁擠的院內一角,靜觀其變。有隻鴿子從淨手池那裏飛來,母親揮手驅趕。
“真討厭!別亂拉屎!”
那隻鴿子一時不知該往哪兒停,隻好飛往他處。
我茫然仰望聳立於六角堂北方的池坊大樓,這棟大樓北方有一棟麵向麵烏丸通的大樓,名叫“洛天會大樓”。所有人是京都的天狗一族。
大樓屋頂上種有一棟差體的老櫻樹,每當春暖花開,便會在鳥丸通的商業街撒落花辦。我第一次與弁天邂逅,就是在那陣櫻花雨中。
倚在紅玉老師身邊欣賞落櫻繽紛的弁天,還沒展露出比天狗更像天狗的一麵,楚楚動人。如今回想起來,當時的她就像幻夢一場。那時我常代替父親前去拜訪紅玉老師,結果我這隻狸貓不知分寸迷戀上半天狗弁天。
“老爸那時很少去找紅玉老師,可是他們明明交情不錯啊。”
“你和矢一郎不是常代替他去?”
“可是,老師一定覺得很寂寞吧。他想必是礙於麵子,才沒說希望老爸去看他。”
“紅玉老師也真是的,誰教他要帶弁天小姐回來,你老爸最怕她了。”
“我倒覺得那時候的弁天小姐很可愛,沒想到像老爸這麼厲害的狸貓竟會怕她。”
“有件事,現在應該可以告訴你們了……”母親說。“其實紅玉老師曾帶弁天小姐來過森林,結果你老爸突然無法變身,不管他再怎麼試都沒用。似乎是因為弁天小姐在場,他不安得無法變身。他可是京都變身術最厲害的狸貓呢。”
“這我倒是第一次聽說。”
“我連對你們都沒提過,知情的隻有紅玉老師和弁天小姐。”
“就像老媽會因為打雷而解除變身對吧?”
“於是你老爸決定不再和弁天小姐見麵了。那時紅玉老師整天將她帶在身邊不是嗎?”
“所以他才會派我和大哥去是嗎?”
“就是這麼回事。”母親長歎一聲。“盡管老師會寂寞,但那是他自作自受,我想你老爸一定比他更難過。”
○
一支吹著金色喇叭震天價響的隊伍,穿過寺門而來。
走在隊伍中央的,是接下我父親位子,掌管狸貓一族的大狸貓——八阪平太郎。
他一直處心積慮想將偽右衛門的位子推給別人,一心希望到悠閑的南國旅行。身上那件與冬日天空極不搭調的夏威夷衫,再再強調了他的主張。他之所以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樣,是因為他的心早已飛離狸貓一族在南海的沙灘奔跑,滿心幻想著沒入水平線的夕陽、撲向岸邊的浪花,以及嘻笑著互擲椰子的年輕男女。
繼平太郎之後,小心翼翼地被安置在鬆軟的坐墊上的長老陸續被抬進來。這些長老錯過與這世界道別的時機,喪失變身的能力,得以從狸貓的桎梏中解脫,恣意享受毛球生活。我們以毛球之姿來到這世上,老了之後又變回毛球。想起其間的變化,不禁覺得寓意深遠,不過也可能毫無意義可言。
“關門!”
為了屏除閑雜人等,夷川親衛隊關上大門。
一群狸貓摩肩擦踵地擠在狹窄的院內,沒事發生才怪。
結果開會前就鬧出一場騷動。院內一隻鴿子開了個玩笑,將一顆毛球叼在空中,負責扛坐墊的族人們緊張得大呼小叫,以致其他六顆毛球也紛紛滾落地麵。眾人合力捕捉那隻鴿子,從它嘴裏搶回長老,不過當事人倒是若無其事地說:“我沒事、我沒事。”真不愧是長老。話雖如此,要將長老們重新安置好可一點都不容易,因為他們全都一副毛球樣,根本分不清誰是誰。
好不容易院內恢複平靜,一身夏威夷衫的八阪平太郎站在臍石大人麵前。大哥和早雲就座,長老們圍著他們兩人而坐,外圍則擠滿了其他狸貓。
“請肅靜。”
八阪平太郎拍了拍他的圓肚。“會議即將開始,會議開始前,要先感謝紫雲山頂法寺的各位細心安排這場盛會,也要向百忙之中抽空蒞臨的長老們致謝。此外,承蒙臍石大人惠賜訓詞,我將在會議開始前朗讀,諸位請起立。”
院內狸貓紛紛起身。
“‘天候日漸轉涼,小心風寒。風寒乃百病之源!’謹此。”
院內眾狸貓一同敬禮後就座。
八阪平太郎向臍石大人行了一禮後,環視院內族人。
“回想前任首領下鴨總一郎,他的驟逝為我族造成了前所未有的衝擊、前所未有的損失,那教人肝腸寸斷的思慕之心至今未曾稍減,此刻齊聚此地的諸位,想必亦是心同此念。下鴨總一郎是絕無僅有的偉大狸貓,是我族的典範。像在下這種凡庸之輩,有幸代為掌管偽右衛門一職,委實戒慎恐懼。在下之所以能夠勉強任此重責,全因有今日蒞臨的諸君,以及京都裏裏外外各方人士的支持。在此深深表達在下的感激。”
掌聲如雷。
平太郎清咳幾聲,朝我大哥和早雲使了眼色。
“本次,有下鴨矢一郎以及夷川早雲兩位報名競選新任的偽右衛門,在此正式向臍石大人報告。”
我大哥和早雲站起身,互瞪了一眼,然後朝院內族人鞠躬。頓時,吆喝聲和口哨聲四起。平太郎往肚子使勁一拍,大喊一聲:“肅靜!”
接著,大哥與早雲朝臍石大人深深一鞠躬,移步向前,輕撫一下臍石大人。
掌聲四起。
大哥與早雲退回位子上,平太郎露出滿意的笑容。
“這麼一來,已經向臍石大人報告此事。關於今後的行程想告知各位幾件事,征詢各位同意。首先,長老會議預定於十二月二十六日晚上,在木屋町的仙醉樓舉行。各位可有異議?”
院內狸貓不置可否。
“那就視為沒有異議了。接下來還有件事,依照慣例,在決定狸貓一族首領時會邀請鞍馬天狗大人蒞臨出席,擔任見證人。但原本預定出席的鞍馬帝金坊大人突然派人前來告知,說肚子不太舒服,不克出席。我提議請其他天狗大人出席,帝金坊大人便說:‘那就讓藥師坊去吧。’因此,此次希望邀請如意嶽藥師坊大人擔任見證,各位有異議嗎?”
許多族人麵露不解,但仍是無人提出異議。
平太郎頷首。
“那就當作一致同意。那麼,長老會議就訂於十二月二十六日晚上,在木屋町仙醉樓舉行。當天會邀請如意嶽藥師坊大人蒞臨。謹此。”
院內鴉雀無聲。平太郎一臉困惑看著不肯離去的眾人,過了好一會兒才猛然回神,重新宣布:
“今天就討論到這邊,散會。”
院內狸貓頓時浪潮般依序拜倒,熱烈地展開議論。
○
市內楓紅幾乎散盡,從盆地遠望群山,淨是紅橙兩色,看起來柔軟蓬鬆。盡管群山顯現暖色,但街上卻日漸轉寒。鴨川三角洲上的鬆樹也為了因應京都的冷冽寒冬,在樹幹纏上草席。
望著那些鬆樹,我想起每次大哥一自暴自棄就會四處拆除樹上的草席。身為下鴨家的當家,喜歡對沒用的弟弟“訓斥激勵”的大哥,一時期曾沉溺於這種沒用的壞習慣。對被連累的鬆樹來說是災難;對我也是災難,因為我得重新將草席纏妥。
選定偽右衛門的日子就訂在十二月二十六日,正好是我父親被煮成狸貓鍋的日子。
隨著那一天的到來,母親益發顯得緊張不安。
盡管在我的勸進下,她到加茂大橋西側的撞球場散心,但始終提不起勁。就連我拿寶塚的照片給她看,也隻是隨口虛應一聲。隻要大哥和麼弟離開森林,她就擔心他們是否能平安歸來,我離開森林的時候也是。
某天,麼弟遲遲未返家,我和母親在下鴨神社的參道上來回踱步,等他回來。母親脖子上還掛著手機,因為麼弟離開工廠前曾打了通電話回來,後來便沒了消息,已經過了很長的時間。
“好在矢二郎是隻井底之蛙。”母親望著參道入口說。
“為什麼?”
“因為青蛙不必擔心被煮成狸貓鍋啊。如果矢二郎不是青蛙,我又得多替一個人操心,那我一定會發瘋的。”
“幹脆叫矢四郎別再去工廠見習算了。就算沒錢,生活照樣能過啊,畢竟我們是狸貓。”
“這怎麼行!”母親甩著尾巴生氣地說。“是你老爸特地拜托人家讓他見習,我不能因為自己的方便撤回這項決定,再說要是半途而廢,一定又會被夷川家的人冷嘲熱諷,光想就不甘心。況且,真是那樣的話,誰來出錢替我買寶塚的門票啊。”
“這點小忙我還幫得上,我手上還有一些在相機店打工的薪水。”
“不過,矢四郎說了,要是半途而廢他會很不甘心。”母親笑咪咪地說。“真教人敬佩。”
“他不會永遠都是小孩。不過,換作是我,要在金閣和銀閣的工廠上班,我連三天都受不了。”
“你老爸也明白這點,才沒要你去工作。不過你也別再成天遊手好閑,好好學習吧。好好學習,順便賺錢,替我買寶塚的門票。”
“可是媽,你最近不是很少去看戲嗎?”
“現在可不是看戲的時候,我打算等過年後再去。”
這時麼弟出現在參道入口,跑了過來。
母親長長籲了一口氣。
大哥這陣子早出晚歸,也讓母親擔心不已。也許是感應到十二月二十六日是人生關鍵的一天,大哥秉持著絕不放棄的精神東奔西走,做足準備工作。母親很擔心他的身體,便帶著我和麼弟到商店街的雜貨店采購了一大堆提神飲料,逼著大哥喝下去。
“媽,喝這麼多會流鼻血的。”大哥哀嚎討饒。“我喝不下了!”
“流鼻血正好。”母親在他麵前擺滿了提神飲料,強詞奪理地說。“畢竟現在可是關鍵時刻啊!”
○
冬至那天,一早便下起濛濛細雨,將京都街頭染成灰濛一片,讓人屁股發冷。
盡管狸貓長著密毛,還是拿冬雨沒轍。大哥和麼弟一早便出門去了,但我可沒那麼勤勞,這種天氣還在路上走弄濕屁股,實在愚蠢之至,窩在雨淋不到的樹下打發時間,方是明智之舉。
我鑽進枯葉裏,吃著大福,全心保護自己的屁股不被淋濕,這時母親突然叫我。
“剛才矢一郎打了通電話給我,要你去一趟紅玉老師的住處。”
我將身體深深埋進枯葉中。“我很忙,走不開。”
“你隻是在替屁股保暖不是嗎?”
“媽,屁股發冷是百病根源耶。得好好保暖才行!”
“聽說紅玉老師不願出席偽右衛門的決選會議,又在鬧別扭了,讓眾人傷透腦筋。”
“說要請老師出席的是八阪先生,我還以為他早安排好了。”
“才不是呢,那是臨時決定的事。大家都很頭疼,跑來拜托我,認為老師或許肯聽你的話。”
“他們就是這樣,有需要時才給我戴高帽!我和老師關係又沒那麼好。”
“我說了會馬上叫你去,你就去吧,快點!”
母親吹走枯葉,把我踢出樹下。獅子會將孩子推入深穀,狸貓則會將自己的孩子從溫暖的枯葉床鋪中踢向冬日的寒雨。生為畜生道,真教人莫可奈何。要是我繼續發牢騷,母親一定會揚腳踢我屁股。
“我知道了啦,我去總行了吧。”
“真受不了你。你大哥傷透腦筋,你卻在這裏悠哉地暖屁股。”母親氣衝衝地說。“順便到出町商店街買提神飲料回來,要給矢一郎喝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