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此,李含想走曲線救國的路線,鼓動河間王推翻齊王。這樣既泄了私憤,又成就了河間王,同時還間接地成就了自己,想想孫秀的例子吧,隻要河間王當權,自己離呼風喚雨的日子也就不遠了。一舉三得何樂而不為呢?

至於此舉會引發戰爭,會使生靈塗炭,甚至可能葬送整個晉室江山,那就不在李含的考慮範圍之內了。所謂小人者,就是那種為了得到一枚釘子,不惜拆毀整座房屋的人。

李含年輕時頗有清譽,武帝朝的名臣郭奕、張華、傅鹹、衛瓘等人都曾對他青眼有加,衛瓘甚至曾經說“李世容(李含字世容)當為晉匪躬之臣”。衛瓘等人一向知人善任,但這一回他們徹底走眼了。

李含抵達長安已是深夜,他馬上求見河間王。門閽說河間王已經安寢,李含口氣強硬,謊稱帶著惠帝的密詔,非見河間王不可。被嚇醒的河間王立即召見了李含。兩人一見麵,李含就極力慫恿河間王出兵推翻齊王。

河間王上次赴洛爭權铩羽而歸,李含知道河間王心裏對齊王恨之入骨,隻是忌憚齊王的強大而不敢輕舉妄動。

李含對河間王說,現在的齊王與一年前相比已經麵目全非。一年前的齊王是舉國敬仰的英雄,上有惠帝支持下有強兵數十萬,成都王、新野王都承認他為盟主,光芒萬丈不可仰視,彼時的河間王當然難以匹敵;但是一年下來,齊王把自己搞得聲名狼藉,惠帝嫌他跋扈朝臣懷疑他有逆心,手下軍隊人心離散,成都王、長沙王也與他齟齬不斷。同時,齊王執政業績乏善可陳,紛亂的天下並沒有得到任何改觀,蜀中越來越亂,災民、流民越來越多,百姓怨聲載道、哭聲遍地——平心而論,局勢如此敗壞不能全怪齊王,舉朝上下諸色人等都有責任,但是執政的位置萬惡所歸,天下人要找對象咒罵泄憤,執政者當然是首選。

李含說,如今的齊王眾叛親離,就如朝露秋蟬,命不長久了。

看到河間王的信心似乎依然不足。李含繼續說,惠帝反正,雖然是齊王首先倡議起兵,但是真正攻克洛陽立下大功的是成都王,成都王功成身退,齊王卻竊取了大權,天下人對此頗有非議。河間王可以聯合成都王共同進退,這是順應民心,必定有征無戰。

如果真能聯合成都王,消滅齊王自然不成問題,可是對於河間王而言這未必是件好事。因為還有一個長沙王,長沙王臥在洛陽君側,他是至親骨肉,齊王垮台之後成都王必定會與他聯手執政。如此一來,河間王豈不枉做惡人,而替長沙王做了嫁衣?

李含心思縝密,早料到了這一種可能。他說,長沙王與齊王之間目前也在相互猜忌提防,河間王不妨傳檄洛陽,令長沙王討伐齊王,到時候齊王必定先發製人,長沙王勢單力薄,必定落於下風。等齊王殺了長沙王,河間王與成都王就可以宣稱為長沙王報仇,大軍壓境,逼齊王讓政。

李含的這一招“借刀殺人”與當年趙王殺賈皇後時如出一轍,隻是趙王換成了河間王,孫秀換成了李含,賈皇後換成了齊王,太子換成了長沙王。如果按照當年的軌跡亦步亦趨,河間王就可以同時鏟除齊王、長沙王,一石二鳥豈不快哉!

隻可惜曆史沒有重演,李含的錯誤是低估了長沙王,最後他機關算盡反誤了卿卿性命,害人不成,反死於長沙王刀下。

河間王原本就是有野心的人,經李含一鼓動,那野心就止不住膨脹起來。於是永寧二年十二月丁卯,河間王向齊王發難,他上表揭發齊王“斥罪忠良,伺窺神器”。

奏章一開始,河間王就列出齊王的八大罪行:

一、 齊王當初在許昌的時候就已經僭禮逾製,仿照宮城營建東西掖門,還置官治書侍禦史,而且當齊王議事的時候,長史、司馬直立在左右,禮儀就如侍臣在朝堂之上;

二、 皇帝反正之後,趙王被誅,京城的逆臣已經肅清,齊王卻帶來百萬大軍圍繞洛陽,其心可誅;

三、 齊王執政經年不去朝覲,公然視皇帝如無物,而齊王接見百官的時候,百官需向齊王行跪拜大禮,儼然以皇帝自居,不臣之跡昭然;

四、 齊王擁兵自重,一年來洛陽始終未曾解嚴,齊王又擅自取用武庫兵器,裝備私兵;

五、 齊王毀壞樂官市署,隻為騰出空地,用於營建自己的府邸,又沉湎於酒色,不體恤百姓;

六、 齊王誣陷東萊王司馬蕤,將其加罪黜徙;

七、 齊王樹立私黨,僭立官屬,齊王後宮的受寵妻妾,名號都比擬大內中宮;

八、 齊王親佞遠賢,選用董艾、葛等小人操縱朝政,貨賂公行,擅斷殺生。

平心而論,以上罪行大部分可以坐實,齊王確實不能算是純臣,隻是這番義正詞嚴的辭令出自河間王之口卻是一大諷刺。說齊王罪大不赦,難道河間王就是忠臣?當齊王與趙王短兵相接的時候,河間王正在做什麼?正押送齊王的使者向趙王請功,正在長安街頭腰斬夏侯奭。

如今河間王卻搖身一變,大義凜然了,他繼續說道:“臣受重任,藩衛關中,看到齊王的倒行逆施,內心十分激憤。近日翊軍校尉李含從驛道秘密來到關中,宣讀密詔,臣伏讀感切,五髒六腑就如火燒一樣。”

所謂的密詔純屬子虛烏有,河間王此舉是明目張膽地矯詔行為。上次齊王等人擅自興兵還算情有可原,這次河間王大動幹戈則純粹因為私欲,始作俑者其無後乎?難怪後來河間王與其三個兒子同年同月同日死。

河間王奏章接下來的部分頗為無恥,原文如下:

“《春秋》之義,君親無將。冏擁強兵,樹置私黨,權官要職,莫非腹心。雖複重責之誅,恐不義服。今輒勒兵,精卒十萬,與州征並協忠義,共會洛陽。”

所謂“君親無將”出自《春秋·莊公三十二年》,完整的說法是“君親無將,將而必誅”,意思是說“即使是君王的至親,也不能產生謀逆之心,如果生了謀逆之心,必會遭到誅殺”。此句的關鍵是這個“將”字,意思是“產生這個念頭,將要有所行動”,也就是說,哪怕沒有謀反的行為,僅僅是動了這個念頭,就可以定罪誅殺。

因此將河間王的這段話翻譯一下,就是說:

“《春秋》大義,君親無將。齊王雖然還沒有謀反的舉動,但是臣揣測他已經有了謀反之心,應該受誅。齊王擁強兵,在朝中樹置私黨,朝中的權重機要的官職都被他的心腹充任。齊王在京城盤根錯節,雖然他受到可誅殺的重責,恐怕他也不會甘心受罰,所以臣如今陳兵十萬,將與諸州征集而來的忠義之士協同並舉,共會洛陽。”

這段話充分說明了河間王的心虛與無賴。河間王雖然列舉了齊王的諸多罪行,但是隻能說明齊王跋扈專橫,還說不上要篡位謀反,於是就搞“莫須有”的罪名。

最後,河間王不忘給長沙王設陷阱,向成都王獻殷勤,他說:“驃騎將軍長沙王乂,同奮忠誠,廢冏還第。有不順命,軍法從事。成都王穎明德茂親,功高勳重,往歲去就,允合眾望,宜為宰輔,代冏阿衡之任。”

翻譯一下,即是說:“驃騎將軍長沙王乂,將與臣一同奮舉忠誠,廢黜齊王使其還府第,如果齊王不順命,請長沙王將其按軍法處置誅殺。成都王司馬穎品德賢明,是皇帝至親,功高勳重,去年功成身退,齊王當政期間各藩鎮勢力分布圖

深得民心,他適宜成為宰輔,取代齊王擔任‘阿衡’之任。”

河間王的奏章遞交之後,隨即派出使者去邀請成都王,同時他下令振武將軍張方領兵兩萬,作為前鋒部隊向洛陽挺進;任命李含為都督,統領張方部與後繼部隊,出關討伐齊王。

河間王的使者很快抵達鄴城。如何回應河間王?鄴城內部產生兩種截然相對的意見。

盧誌勸成都王置身事外,靜觀其變。但是此時盧誌對成都王的影響力已經遠不如一年之前,最新得寵的是陸機、陸雲兄弟,二陸差點命喪齊王刀下,當然樂得看齊王垮台,他倆都勸成都王響應河間王。

成都王其實也頗為心動,因為使者還暗中帶來了河間王的許諾:事成之後,擁立他為皇太弟。

自從侄子清河王司馬覃被立為皇太子,成都王就對齊王頗有怨意,他將撥亂反正的全部功勞都讓給了齊王,自己一無所取,齊王卻阻撓他成為皇嗣。此舉在成都王眼裏就是以怨報德。成都王一直耿耿於懷,如今河間王滿足了他內心無法言說的願望,同時還可以向齊王快意恩仇,豈不快哉?

就在此時,洛陽親河間王的侍中馮蓀、中書令卞粹也來到鄴城替河間王做說客。於是成都王的決心更加堅定,他再次下令招募軍隊,任命陸雲為前鋒都督,隻等軍隊集結完畢,就進發洛陽。

但是盧誌等人依然表示反對,母親程太妃還有成都王嬖愛的宦官孟玖等人也一直撒嬌吵鬧不願意離開鄴城。成都王依違良久,謀而不決,招募來的軍隊始終等不到軍令,軍心就些浮動,有些人惦記著快過年了,幹脆就回家去了,臨走他們在鄴城城門上留言:“大事解散蠶欲遽。請且歸,赴時務。昔以義來,今以義去。若複有急更相語。”由這些充滿江湖氣概的話語可知,當時成都王確實還深得人心。

成都王始終猶豫未定,直到十二月底齊王兵敗身死,他都沒拿定主意。七、 逃生的名士

河間王的檄文送至洛陽,齊王大為震驚,他立即招集百官商議對策,滿腹委屈地替自己辯解:“當初孫秀作亂,逼迫帝王,使社稷傾覆,群臣無人能夠抵禦此難。孤王糾合義軍,掃除元凶,臣子之節,昭然天下。今日河間、成都二王聽信讒言,擅自興兵,將不利於孤王,請各位代為斡旋,以消弭矛盾。”

朝臣們卻都緘默不語,他們的心理可想而知:二王興師問罪的對象是你齊王司馬冏,與我何幹?這一年來都是齊王府的人在操縱朝政,我又未曾參與,即使將來清算也禍不及身。如今這種生死關頭,還是謹言慎行,不要招來無妄之災為妙。

既然都不做聲,那齊王隻好點名了,他對官任司徒兼尚書令的王戎說:“請您老替我出出主意。”

王戎苦笑,心想如今大難臨頭了,你從諫如流又有什麼用?王戎說:“殿下首舉義兵,匡定撥亂反正的大業,這等功勳是本朝前所未有的。但是事後殿下論功報賞有失公允,使朝野失望,人懷貳誌。二王帶甲百萬,直指洛陽,其勢銳不可當,為今之計,請殿下棄權讓政,以王就第,可以不失王爵,這是求安的唯一計策了。”

王戎為人一向乖巧,他作官也是“與時舒卷,無蹇諤之節”。這次連他都說出如此逆耳的話,說明局勢確實已經到了無法挽回的地步,連敷衍回旋的餘地都沒有了,唯有勸齊王正視現實,讓政保命。

這不止是王戎一人的看法,也是在場大多數朝臣的看法。以司空兼任中書監的東海王司馬越也附合王戎,勸齊王讓政。

齊王聞言猶豫不決。一旁的從事中郎葛見齊王有所動搖,大聲嗬斥王戎:“趙庶人聽任孫秀胡作非為,移天換日篡位自立,當時群臣畏葸不前,無人恪守臣節,倡議反正。是我家主公親冒矢石,率領義軍衝鋒陷陣,才恢複社稷,才有諸公今日的苟安。

“事後計功封賞確有不周到之外,但這是因為‘三台納言’這些部門失職,他們不恤王事,拖延封賞,責任並不在大司馬府。如今二王聽信讒言,矯詔興兵構逆,諸公應當上下同心,討伐這兩個逆臣,王戎你卻勸我家主公束手就縛,棄權就第。自漢、魏以來,執政者棄權就第之後,無不被夷家滅族。王戎居心何在?議者可斬!”

(趙庶人聽任孫秀,移天易日,當時喋喋,莫敢先唱。公蒙犯矢石,躬貫甲胄,攻圍陷陣,得濟今日。計功行封,事殷未遍。三台納言,不恤王事,賞報稽緩,責不在府。讒言僭逆,當共誅討,虛承偽書,令公就第。漢、魏以來,王侯就第寧有得保妻子者乎!議者可斬。)

葛此舉與其說是想保衛齊王,勿寧說是想自保。

晉朝對於宗室一向縱容袒護。武帝朝宗室諸王屢屢犯法,最終都是從輕發落,到了惠帝朝骨肉相殘慘烈無比,眾多宗室成員死於非命,不過細數之下,僅有義陽王司馬威、趙王司馬倫父子死於事後清算。義陽王的死純屬意外,趙王則是罪無可赦,即便如此,趙王也是鴆死保留全屍。相比之下,反倒是汝南王、楚王、湣懷太子、淮南王的死狀來得更為淒慘,這四人都是直接死於政治傾軋,當時刺刀見紅生死一瞬,沒有手下留情的可能。

齊王是宗室近親,一年之前剛立下大功勳,這一年來雖然不盡如人意,畢竟沒犯下不可饒恕的大罪惡。如果他聽從王戎所言,宣布遜職讓政,單身返回齊國等候處分,從此權勢是肯定不可再得,有可能他的封邑、爵位也會被部分褫奪(就像當初司馬乂由長沙郡王被貶為常山縣王一樣),但是性命大可得到保全。

這個猜測可以從以下三個事得到證實:一、河間王想殺齊王卻找不到充分的理由,必須先誘使齊王去殺長沙王,由此可知齊王聲威猶有殘存;二、數日後齊王兵敗被擒,“帝惻然,欲活之”,長沙王“叱左右促牽出”“遂斬於閶闔門外”。由此可知若非長沙王心狠、一意孤行,齊王完全可以免死;三、齊王死後第二年(公元304年),河間王執政,馬上給齊王恢複名譽,赦免並且複封齊王的兒子為王。此後,東海王執政之初(光熙元年即公元306年)、晉懷帝永嘉年間、東晉孝武帝太元年間,朝廷多次追封齊王官職,嘉獎其勤勵王事。由此可知齊王功過確有公論,罪不致死。

因此對於齊王而言,解甲歸藩是明智之舉,但對於葛等人而言,齊王歸藩就意味著死亡。齊王一失勢,他們唯有束手就擒,新的執政者必定會剪除齊王羽翼,如果齊王最終被誅,他們自然會跟著陪葬;如果齊王被赦免,那麼齊王執政期間犯下的過錯必須有人承擔,他們這些心腹是最好的替罪人選。

橫豎都是死,那還不如挾持齊王負隅頑抗,做困獸之鬥,興許會有奇跡發生。葛所謂“漢、魏以來,王侯就第寧有得保妻子者乎”!這與其說是在斥責群臣,不如說是在恫嚇齊王。

王戎指責齊王“論功報嚐,不及有勞,朝野失望,人懷貳誌”,這是實情,葛卻倒打一耙,反將罪過推給群臣,他說:“三台納言,不恤王事,賞報稽緩,責不在府。”

所謂“三台”是漢代的劃分,指尚書台、禦史台、謁者台,這裏概指朝臣,“納言”指言官。“三台”以尚書台為首,王戎時任尚書令,所以這是葛在反咬王戎玩忽失職,沒有將功臣名單及時奏報,“論功報嚐,不及有勞”的責任不在齊王大司馬府,而在於尚書台。

葛所言無異強詞奪理,齊王招集群臣的用意在於群策群力共渡難關,葛如此殺氣騰騰,甚至說“議者可斬!”那就根本不是問策求計的態度,於是“百官震悚,無不失色”。

王戎尤其感到驚恐,他圓滑世故幾十年,難得忠直了一回竟然又惹來殺身之禍。

好在王戎機敏過人,“王戎夙慧”的名聲早在童稚時期就已傳遍洛陽,“道旁李苦”這個成語是他七歲的時候貢獻給後世的,一甲子過去了,此時王戎已近古稀之齡,可謂老而彌堅,人人皆知“王濬衝(注:王戎字濬衝)譎詐多端”。

王戎立即痛苦地捂住腹部,皺著眉頭對齊王說抱歉,內急要上茅廁。

人有三急在所難免,尚書令安豐侯爵王戎大人要求上茅廁,大司馬齊王大人明知是個借口也無可奈何。如果在禦前提出這種要求是“失儀,大不敬”的罪行,可齊王畢竟不是皇帝,沒有權力嗬斥王戎為老不尊,齊王當然隻能放行。

王戎快步奔赴茅廁。晉代當然不可能有潔廁設備,達官貴人家的茅廁也不過就是裝潢華美的糞坑,王戎進去之後四顧無人,捏起鼻子往糞坑裏一跳,然後高聲呼救。等齊王等人聞聲趕來,派人將這個老頭打撈出來,王戎已經汙穢滿身臭不可聞。

齊王驚問發生了何事?王戎做出神情恍惚的樣子,用殘存的一點神智告訴齊王,在來齊王府之前,他剛服用了五石散,現在藥性發作了。

所謂“五石散”是當時的一種毒品,據說是由東漢末年的醫聖張仲景發明的。與後世的鴉片一樣,起先它隻是一種治療傷寒病的藥品,到了曹魏正始年間,大名士何晏改良了五石散的配方,取其麻痹神經、滋陰壯陽的功效,大力推崇,說什麼“服五石散,非唯治病,亦覺神明開朗”。何晏是魏武帝的養子且女婿,又是當時的清談領袖,他開了風氣之先,當時的貴族子弟、風流名士爭相效仿。五石散的出現迎合了當時社會奢靡頹廢的氣息,很快風靡,幾乎所有標榜風流的名士都曾服用,“竹林七賢”之一的王戎就是有著幾十年吸毒史的資深吸毒者,這事人所共知。

與所有毒品一樣,五石散在致使人體精神恍惚性欲旺盛,獲得虛幻快感的同時,也嚴重的戕害人體。吃五石散被稱為“服散”,服散之後全身發熱必須不停行走將熱量揮發幹淨,這稱為“行散”,服散之人必須小心行散,如果行散不得法,就會性命不保。服散之人平時也必須調理藥性,要做到“寒衣、寒飲、寒食、寒臥,極寒益善”,即一定得穿單薄的衣服,吃冷的食物,洗涼水澡,總之越涼越好,因此五石散也被稱為“寒食散”。在飲食上唯一的例外是飲酒,必須飲熱酒,如果不小心誤食了冷酒,也會性命不保。

如王戎所言,他服散不久就被招來齊王府議事,還沒來得及行散,眼下藥性又發作,致使恍惚失神,墜落糞坑。既然是藥性發作,那麼剛才在大堂所言隻是臆語,當不得真了。

齊王氣結無語,他當然知道王戎隻是在演戲以求脫身,他想不到這個名滿天下的大名士竟然會使出如此下作無賴的招數。不過此計雖然汙穢,卻十分有效,齊王無法揭穿王戎未曾服散,而王戎滿身沾著糞便顯然已經無法留在這裏議政。

於是齊王帶著厭惡的神色,讓王戎回府去換衣服,順便行散調理藥性,保命要緊。

王戎的脫身計策大獲成功,憑著一身穢物他離開了殺機四伏的齊王府。

王戎平時喜歡騎著小馬,從便門溜出府邸獨自出遊,路人都不知道這個老頭竟然就是當朝宰相。朝中不少人知道他有這個癖好,按朝廷製度路遇三公必須行禮,所以官員們在街頭遠遠望見司徒大人微服出遊,紛紛繞道回避。

不知道這一天,王戎是否與往常一樣獨來獨往。設想這個須發皆白的七旬老人孤身躑躅於洛陽街頭,全身汙穢淋漓,所過之處人皆掩鼻退避,倘若不幸路遇熟人,這等場景情何以堪?

或者出席這種重要的會議,王戎還是嚴格遵照三公的規格,頭戴高七寸長八寸的進賢冠,身穿華美的皂色朝服,坐著乘輿,鹵簿在前護衛在後,所到之處事先清道,庶人回避,威風至極。夾道百姓既驚恐又企羨,偷偷觀望,卻發現德高望重的司徒大人全身屎尿橫流,此景想來也是人間喜劇。

此情此景極賦象征意義,因為王戎有著多重身份,他是晉末第一高門琅琊王氏的領袖人物,他是西晉社會最有錢的富人,卻又是西晉社會最有名的吝嗇鬼,他是惠帝朝的品銜最高的官僚,卻又是惠帝朝人所共知的老滑頭。西晉這個短命王朝的種種特征,比如門閥政治、比如統治階層的極度吝嗇虛偽、比如政府官員的苟且失職,都可以在王戎身上找到印證。

而王戎最能體現時代特征的則是他的名士身份,西晉名士縱橫,舉朝公卿都是清談誤國的好手,王戎則是這群名士中資格最老、聲名最高的領袖。

後世將魏晉名士分為四批。最早的一批是“正始名士”,這批名士以夏侯玄、何晏、王弼為代表,他們活躍於魏曹正始年間,因此得名。這批名士是魏晉玄學的開山鼻祖,也是清談清言的始作俑者;第二批名士是“竹林名士”,代表人物即是大名鼎鼎的“竹林七賢”。“竹林七賢”並不像此前的夏侯玄、王弼等人那樣,在玄學理論上進行抽象凝遠的思考,而是直接以他們俊逸的神采、瀟灑的身姿,實踐“越名教而任自然”這一信仰,他們將魏晉風流帶入一種清逸脫俗的美學境界,“建立最高的晶瑩的美的意境”(宗白華語),其風采千年之後仍令人懷想;“竹林名士”之後,魏晉風流開始泥沙俱下了,第三批名士是“中朝名士”,中朝即是指西晉。西晉是一個墮落的王朝,西晉時代是一個墮落的時代,“中朝名士”也是一群墮落的名士;第四批是名士是“過江名士”,即是指西晉滅亡之後,渡江避難江南的東晉名士。

“八王之亂”時期的名士即是“中朝名士”,王戎與其族弟王衍、王澄都是其中的佼佼者;而王戎又不僅僅是中朝名士,他還是“竹林七賢”之一,是竹林名士那批中唯一活到惠帝朝的人,然而他在惠帝朝的表現成為了“竹林七賢”形象上的一個汙點。

因此可以說,王戎綜合了西晉王朝的氣息,他是西晉這個墮落王朝的產物,他帶有一切西晉王朝的特征。

所以,王戎往糞坑裏這麼一跳,沾上汙穢的不僅僅是他這一個人,還有整個西晉王朝。

《晉書》稱王戎晚年“在危難之間,親接鋒刃,談笑自若,未嚐有懼容。時召親賓,歡娛永日”,仿佛此人明豁通達從容麵對生死。讓人不禁生出疑問,既然“未嚐有懼容”,又何必自投汙穢,與蟲蛆為伍呢?

聽其言觀其行,王戎渾身上下都透著虛偽:身為名士,自稱超然世外,卻始終棧戀權勢,步步高升;做官本來也沒什麼不對,可是王戎身為王公貴臣,卻屍位素餐,“居官無官官之事,處事無事事之心”,眼看著社稷危亡卻袖手旁觀。

自古都有“刑不上大夫”之說,那用意原是說既為貴族就必須要有貴族的尊嚴,不可用刑法來辱沒,士可殺,不可辱。這一說法到了漢代被推行到極致,漢代的大臣如果犯法受責,要麵臨審訊受刑的命運,他們將采取自殺的極端方式以維護尊嚴。可見對於士大夫而言,尊嚴的重要性遠高於生命,很難想象一個有尊嚴的人會主動去跳糞坑。普通士人尚且如此,更何況清高豁達的風流名士乎?

同為魏晉名士,夏侯玄將死,“臨斬東市,顏色不變,舉動自若”;嵇康臨刑,“顧日影而彈琴”;阮籍平時明哲保身圓滑處世,當他被迫必須表明態度的時候,他還是堅持了立場,在《為鄭衝勸晉王箋》中阮籍說:“今大魏之德光於唐虞,明公盛勳超於桓文。然後臨滄州而謝支伯,登箕山而揖許由,豈不盛乎!”這句話即是勸司馬氏恪守臣節,立功曹魏。可見雖為名士放浪形骸,但是方寸之間堅若磐石,有所為有所必不為,如有必要,視死如歸,這才是真名士風采。哪有號稱風流名士,卻榮華享盡、權勢占盡,最後奮不顧身勇跳糞坑的?

由此可知王戎盛名之下其實難副,雍容是假,豁達是假,風流也是假,以上種種都隻是裝飾,他骨子與常人一樣,不過是貪生怕死、貪財好利的風塵俗物而已。他的聰明才智一成不落的花費在沽名釣譽之上,花費在經營家產之上,花費在苟延性命之上。

《晉書》還說王戎晚年,曾坐車途經當年“竹林七賢”時常聚飲的“黃公酒壚”,王戎對同車人說:“吾昔與嵇叔夜、阮嗣宗酣暢於此,竹林之遊亦預其末。自嵇、阮雲亡,吾便為時之所羈絏。今日視之雖近,邈若山河!”

老而不死是為賊,王戎就是典型。阮、嵇生前早已識破並鄙薄他的為人,後期的“竹林之遊”王戎已很少參與。曾經有一次王戎不請自來,卻受到阮籍嘲諷:“俗物已複來敗人意!”——這個俗人又來敗壞我們的興致了!

阮、嵇已死幾十年,還被王戎拿來嚼舌根,兩人地下有知必定恥與其為伍。

王戎可以休矣!阮、嵇與你並非一路人。八、 激戰洛陽

葛這麼一嗬斥,王戎再這麼毅然決然地一跳,齊王想借助朝臣斡旋困境的企圖就徹底破滅了,百官紛紛告辭離開,各自準備逃生保命去了。齊王隻剩一條路可走,那就是興兵禦敵,成王敗寇孤注一擲。

但是齊王無兵可使,洛陽的禁軍除了從豫州帶來的舊部,其餘都暗懷異心;洛陽之外那些昔日的盟友,豫州的範陽王與荊州的新野王反應冷淡,都擺出作壁上觀的姿態。齊王其實已是坐守孤城,日暮途窮。張方軍隊抵達洛陽之日,就是齊王授首之時。

齊王要麵對的不止外患,洛陽城裏還有長沙王這個內憂。齊王心想攘外必先安內,他急忙派遣心腹董艾領兵去抓捕長沙王。

董艾點起麾下人馬,直奔驃騎將軍府,結果撲了個空。原來長沙王得知關中兵起,料到齊王必定會對自己發難,到時候洛陽雖大卻無藏身之處,索性先發製人。長沙王立即率領左右親隨一百餘人飛奔出府,駕車徑赴宮城,當時董艾已經上路,危機迫在眉睫,長沙王嫌馬車太慢,揮劍斬斷車上的帷幔以減輕負擔。等董艾殺到驃騎將軍府,長沙王已經衝入宮城,緊閉大小宮門,據城而守。

長沙王原本無兵無權,處於絕對弱勢,可是正確的戰略、果斷的行動使他由弱變強逆轉頹勢。齊王沒能阻止他入宮,就已經判了自己死刑。

入宮之後的長沙王占盡天時地利人和:

所謂天時,是此刻齊王內憂外患,朝不保夕,其內部人心惶恐,士氣不高;

所謂地利,宮城是洛陽乃至全國的政治中心,並且結構堅固易守難攻;

所謂人和,一是指控製皇帝,挾天子以令諸侯,此後長沙王攻擊齊王那就是“討逆”,而齊王攻擊長沙王就變成了“謀反”,齊王的士兵也跟著成為“附逆分子”,政治上的主動大大提高了長沙王一方的士氣,同時又瓦解了齊王一方的鬥誌;二是指宮城內有兩萬殿中禁軍,這部分軍隊堪稱天下最精銳,長沙王有機會說服他們為其所用;三是洛陽城內那些觀望的公卿,一看齊王覆滅指日可待,紛紛轉向支持長沙王。

晉代洛陽城大致呈南北放置的長方形,地勢是西高東低、北高南低,宮城在城內中部偏西北,呈南北放置的長方形,宮城西北處就是大名鼎鼎的金墉城。

西晉洛陽平麵示意圖

有一道寬達五十一米的禦道東西貫穿宮城。洛陽東西兩麵城牆各有三道城門,此禦道連接其中最北一對,西曰閶闔門,東曰建春門,建春門也稱上東門,阮籍《詠懷》詩中說的“步出上東門”,就是指這道門。此禦道旁種滿了榆槐樹,兩側是朝廷的官署,太仆寺、武庫署、太倉署、河南尹官署等都在此處,此外在眾多王公貴戚的宅邸也在禦道旁(此禦道並非著名的銅駝街,銅駝街是南北走向,連接宣陽門到宮城南大門)。

齊王的大司馬府也在此禦道旁,在宮城以西閶闔門以東,二王交戰的戰場就順著此禦道東西走向展開。

交戰的第一階段衝突並不劇烈,董艾抓捕長沙王未果,回到大司馬府前,屯兵宮城之西準備強攻;與此同時,長沙王正在宮中竭盡全力收羅禁軍,準備帶著惠帝出宮進攻大司馬府。此刻長沙王軍心未穩處於守勢,為了延緩對方的進攻,長沙王派遣部將宋洪射火箭焚燒大司馬府,而董艾則派人焚燒宮城西部一些樓觀和宮城的西大門,千秋門(也稱神武門)。

盡管失了先機,齊王仍想奪回政治上的主動權,為了監視惠帝,齊王在宮中安插了不少眼線,如今派上了用場。齊王派人潛入宮城聯係黃門令王湖,讓他將宮中全部騶虞幡都偷出來。齊王打算用騶虞幡對付長沙王,齊王部下舉著騶虞幡繞宮城高喊:“長沙王矯詔!”

當年楚王就死在這騶虞幡之下,長沙王自然不會重蹈覆轍。騶虞幡隻是惠帝的信物,如今惠帝本人都在長沙王控製之下,騶虞幡就成為一個沒用的道具。長沙王讓惠帝下旨,對外宣告:“大司馬謀反,助者誅五族。”

黃昏時分,交戰進入第二階段,齊王發起進攻,血戰開始了。《晉書》上說“是夕,城內大戰,飛矢雨集,火光屬天”,主戰場就是皇宮內院。此時千秋門已經燒毀,大門兩旁的樓閣火焰正熾,千秋門之後是皇家園林西遊園,著名的淩雲台就在這個園內,此時園中的亭台樓榭都有伏兵,宮城內諸殿、諸樓閣上也都布滿強弓勁弩。

齊王的軍隊從缺口處潮水般湧進宮城,頓時箭矢如雨,從四麵八方射來,齊王的軍隊予以還擊,持弩仰射,並且殺入西遊園與伏兵短兵相接。雙方死傷都很慘重,屍體相枕一片狼藉,論人數目前還是齊王一方占優勢,但是長沙王將皇帝司馬衷的乘輿擺在內城南部的南止車門,令齊王投鼠忌器。

在黑暗與混亂之中,戰況陷入僵局,對於齊王來講這是一個不幸的消息。他原把長沙王當做皮膚之癢,沒想到竟演變成心腹大患,真正的敵手河間王、成都王尚未交鋒,自己已然損兵折將。齊王下令加強攻勢,箭雨比之前更加猛烈了,連惠帝也不再被顧惜,不時有冷箭飛到禦前,射死射傷眾多朝臣,惠帝奇跡般地毫發無傷。

麵對齊王迅猛如潮的攻勢,長沙王被迫後退,從宮城西部撤到東部,惠帝也撤至東邊的宮城上東門(是宮城上東門,並非洛陽城上東門)。此時已是半夜,戰場火光衝天,照亮半個洛陽城,越來越多的朝臣趕來護駕。既然是護駕,那肯定是要簇擁到惠帝周圍,因此他們紛紛投向長沙王這一方,長沙王聲勢複振,由守轉攻,從東往西逐漸又將齊王逼出宮城。與此同時,齊王一方的士氣越來越低落,瀕臨瓦解。

等到東方既白,勝負已分。齊王退守大司馬府,這已是洛陽最西端,背後就是閶闔門了,可以說齊王已經失去了洛陽,敗局無可挽回。

此役長沙王以寡敵眾,憑謀略取勝,說明他確實是良將之才,如果早生十年,肯定是安遠綏邊的一員大將。長沙王沒能有機會在沙場上揚名立功,卻在京都同室操戈,可謂天不佑人,天不佑晉室。

在強大的壓力之下,齊王一方內部崩潰了,齊王長史趙淵臨陣倒戈,他斬殺了中領軍何勖,生擒齊王向長沙王獻誠,巷戰結束。是役禁軍死傷過萬,此外還有不少朝臣死於亂兵之中,或者葬身於火海之內,侍中嵇紹就差點被冷箭射死。齊王被押至殿前,惠帝雖然智力有缺陷,卻還記得齊王是當初解救他出金墉城的功臣,他想赦免齊王死罪,但長沙王不依。長沙王僥幸得勝,心中沒有自信,他此刻在洛陽根基薄弱,留著齊王就好比打蛇不死,是個嚴重的隱患,所以他不顧皇帝意見,嗬叱左右快將齊王拉出去斬首。齊王再三回首望著惠帝,惠帝卻始終沒有再說話,齊王於是被斬首於閶闔門外。

長沙王將齊王首級傳閱六軍,所有齊王黨羽都被夷三族,被處死的人超過兩千;齊王的弟弟北海王司馬寔,兒子淮陵王司馬超、樂安王司馬冰、濟陽王司馬英都被押入金墉城,齊國王位由東萊王司馬蕤的兒子司馬炤繼承。齊王的屍體被遺棄在宮城以西的西明亭,三天都沒有人收斂,最後齊王故吏荀闓、李述、嵇含冒險替他殯葬。

齊王的敗亡迅如山崩,從執政大臣到階下囚,再到一具死屍,其中隻間隔三天。此時永寧二年(公元302年)隻剩下十幾天了,但是長沙王與天下更始的心情無比急切。於是就在齊王被斬的當天,惠帝下詔大赦天下,改永寧二年為太安元年。

這個年號一改,齊王執政的痕跡就徹底清除了。西晉曆史又翻過了血腥的一頁。

齊王被誅,朝廷改元大赦的消息,通過像血管一樣遍布全國的驛道,飛快的傳遍大江南北。局勢的發展如此兔起鶻落,出乎所有人的意料,其中最驚訝的應該就是李含。

長安離洛陽並不遠,急行軍一天一夜就可以到達,但是為了給齊王留出足夠的時間來殺死長沙王;也為了等成都王出兵,雙管齊下夾擊洛陽,李含指揮關中軍緩慢行軍,一天才走二三十裏,前鋒張方出關之後也止步於司州弘農郡。

齊王死訊傳來時,李含甚至還沒有出雍州地界,他隻到達了長安以東幾十裏處的陰盤;而張方則屯兵洛陽以東一百二十裏處的新安,熟悉秦漢史的朋友對這個地名應該不會感到陌生,五百年前楚霸王項羽在此處坑殺過二十萬秦國降卒。

齊王的死使李含措手不及,關中軍以討伐齊王為出兵的借口,齊王一死就變得師出無名。李含隻好下令班師,撤回長安,一番辛苦最後竟然是替長沙王做了嫁衣,李含與河間王心中懊惱不已。

齊王死訊傳到鄴城,成都王也後悔當斷不斷,坐失了良機。如今除狼得虎,洛陽落入長沙王手中,自己依然一無所得。

兩大強藩全都心懷不滿,那麼新得誌的長沙王處境就很危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