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長沙王
一、 天下未亂蜀先亂
明眼人一望便知,齊王雖死但禍亂未已,河間王勞而無功,肯定不會就此罷休。長沙王沒有足夠的實力抵禦河間王,即使他歪打正著取得執政地位,終究還是會落入他人之手。
長沙王對於自己的力量與處境也有著十分清醒的認識。當初齊王有幾十萬軍隊作為後盾,他沒有;齊王有豫州、荊州兩大軍事重鎮引為奧援,他也沒有;他驟得的權勢目前就像無源之水,很容易幹涸掉。這個客觀事實決定了長沙王不可以像齊王那樣獨斷專行,長沙王是“八王”之中行事最謹慎低調,態度最謙和恭謹的一位。
長沙王的謹慎低調主要表現在他對權力欲望的克製,最直觀的體現就是他的官職。
齊王執政期間,長沙王由撫軍大將軍兼領左軍將軍,後來升遷至驃騎將軍、開府儀同三司,官秩越來越高的同時手中的實權卻越來越少,這種明升暗降的伎倆是曆代當政者都熟稔精通並且屢試不爽的把戲。
齊王既死,朝中大臣的官職任免權就落入長沙王的手裏,此前趙王、齊王都趁機替自己加官進爵,但是長沙王沒有。
《晉書.惠帝紀》中說齊王死後,惠帝“以長沙王乂為太尉,都督中外諸軍事”,這個說法有誤。“太尉”是三公級別的一品大官,如此重要的任命不可能不載入傳記,但是《晉書.長沙王傳》裏並沒有記載這一次升遷;考察《晉書.河間王傳》與《晉書.成都王傳》,可知當時的“太尉”是河間王,“都督中外諸軍事”的是成都王;再細讀《晉書.長沙王傳》中長沙王與成都王在太安二年十月(即長沙王執政十個月後)的往來書信,二王都用“太尉”這一官職來指稱河間王,由此可知整個長沙王執政時期,“太尉”一職始終由河間王充任。而成都王是長沙王極力依靠拉攏,試圖結為盟友的對象,長沙王必定不會也不敢與成都王爭奪那華而不實的“都督中外諸軍事”頭銜。
因此,所謂“以長沙王乂為太尉,都督中外諸軍事”完全是子虛烏有,長沙王執政之後並沒有給自己升官。此中原因並非無官可升,比如齊王生前擔任大司馬一職就已經空缺,憑長沙王的身份完全可以勝任,可長沙王沒有這麼做。
惠帝朝曆屆執政者全都位極人臣,唯獨長沙王隻是驃騎將軍。驃騎將軍是二品官,比起成都王的大將軍、河間王的太尉要低上一品。很明顯,長沙王刻意保持這點差距,以表示自己的謙遜,不敢與二王並列。
長沙王的官職另一個與眾不同之處,就是不涉及朝政。
晉朝的權力部門是尚書台與中書省,隻要染指這兩個部門就可以洞悉政局的任何風吹草動。以往曆屆執政者為了便於操縱政事,都給自己“錄尚書事”。“錄”是總領的意思,“錄”了“尚書事”,就可以名正言順的插手政事處理與人事任免。比如楊駿先是“錄尚書事”,後來覺得不滿足就又“錄朝政,百官總己”;汝南王也是“錄尚書事”;趙王未得誌前求“錄尚書事”,被拒絕之後才懷恨發動兵變。
從趙王開始,執政者野心膨脹,區區“錄尚書事”已經無法令人滿足,他們渴望更大權限。於是趙王篡位之前擔任“相國”、“依宣文輔魏故事”,集軍政大權於一身,就像當年司馬懿、司馬昭父子操縱曹魏小皇帝一樣控製晉惠帝;齊王在專權方麵也不遑多讓,“拜大司馬,加九錫之命”“如宣、景、文、武輔魏故事”。
長沙王則刻意保持低姿態,避免步齊王後塵,為此他僅僅保留軍職,沒有“錄尚書事”,也沒有兼任文職來幹預政務。
即使沒有兼任文職,也可以通過安插親信的方式來控製尚書、中書、門下三台,不過長沙王也沒有這麼做。當時的尚書令先是王戎後是樂廣,尚書仆射是東安王司馬繇;中書令是卞粹,中書監是東海王司馬越。王戎、樂廣都是前朝老臣,一向圓滑處世,在曆次黨爭之中始終屹立不倒,樂廣還是成都王的嶽父,這兩人對任何執政者都是陽奉陰違,隻求明哲保身的;卞粹則是河間王的黨羽,死心塌地想助河間王成為執政者;而司馬繇與司馬越兩位王爺是長沙王的族叔,輩高年長,自然不也會對長沙王唯命是從。
因此嚴格來講,長沙王不能稱為執政者,他隻是衛京畿的軍事長官。長沙王給自己的定位也是如此,他極力推崇的執政者是成都王。
長沙王向天下人表示,成都王才是真正的執政者,為此他做出表率向成都王臣服。朝中政務事無大小,長沙王都派人趕赴鄴城請示成都王,然後才實行。
尊奉成都王是長沙王的策略。河間、成都二王都虎視眈眈,長沙王沒有實力與之抗衡,隻有合縱連橫,選擇與成都王結盟。那時成都王如日中天,隻要引為奧援,河間王就不敢輕舉妄動,這個天下就可暫時穩固。更妙的是長沙王這種低姿態還可以狐假虎威,當朝廷出台某項會損及某些人利益的政令時,人們就會發現,這道政令是由長沙王與成都王聯合簽發的,其權威不容置疑。
但是這個策略是以犧牲行政效率為代價的,政出多門的唯一後果就是朝政更加混亂低效,用《晉書》中的原話就是“百度弛廢”,勝過齊王當政時期。
在如此慘淡背景之下,長沙王仍思振作,他執政期間重點要解決的是平定蜀中叛亂。
蜀中叛亂是元康年間關中叛亂引發的連鎖反應。追本溯源,罪魁禍首仍是趙王,此人禍國之尤,真是慶父不死魯難未已。
要說蜀中,不得不先回顧一下元康以來的關中局勢。
元康初年,以武威太守兼任護東羌校尉的奉高侯馬隆病死在任上。馬隆是個傳奇人物,武帝朝秦、涼兩州的鮮卑人匈奴人羌人氐人叛亂迭起,十多年無法平息,馬隆自動請纓,提三千士卒孤軍深入,迅速平定叛亂。此後馬隆鎮守關中十餘年,關中也因此平靜了十餘年。
但馬隆一死,這個平靜就無法持續了。當時鎮守關中的是趙王司馬倫,他與他的幕僚孫秀成事不足敗事有餘,在處理複雜多變的民族糾紛時隻會起到火上澆油的作用。
於是關中叛亂又起,元康四年(公元294年)五月匈奴人郝散在並州造反,攻打並州上黨郡,失敗之後逃往關中。八月,郝散在雍州北部的馮翊郡被包圍,投降被誅。
兩年之後,元康六年(公元296年)五月,郝散的弟弟郝度元在雍州馮翊郡及其毗鄰的北地郡再次舉起反旗,與他同時起兵的還有北地郡的馬蘭羌、盧水胡兩個種群。他們攻陷北地郡,殺死北地太守張損,屢次打敗馮翊太守歐陽建。隨後,率兵從長安趕來鎮壓的雍州刺史解係也吃了大敗仗。
王師的接連敗北,助長了反叛者的氣焰,也催生了新的反叛野心。於是雍、秦兩州的羌人、氐人一時俱反,推舉氐人齊萬年為首領。齊萬年則因利就勢,建國號稱皇帝。戰火蔓延整個關中,成燎原的勢態。
由於兵禍,元康六年秋季,關中發生了大範圍的饑饉,同時還爆發了瘟疫。到了第二年,元康七年(公元297年),雍州(從元康三年起到元康七年,雍州的版圖包括了雍、秦兩個州)再次爆發瘟疫。禍不單行,這一年關中夏、秋兩季滴雨未下,到了深秋天氣陡變,突如其來的嚴霜又凍殺了大旱之下劫後餘生的一點莊稼。
於是元康七年的饑饉來勢更加凶猛,波及範圍更廣。當時長安以西赤地千裏,到處都是餓殍,穀價漲到每鬥萬錢的天價,百姓買不起糧食,隻好人相食。而朝廷賑濟無方,當災情上報洛陽的時候,惠帝竟好奇地問朝臣:“百姓不食粥,何不食肉糜?”
因此有大量關中百姓在家鄉無法生存,淪為了難民。他們逃難的方向主要是向南逃入梁州漢中郡,那裏有富饒的漢中平原,可以乞食;少部分流民向西,逃入涼州。
漢中郡雖然富饒,但是地狹人稠,而關中流民有數十萬之眾,小小漢中郡立刻人滿為患,如果難民長期滯留,漢中很有可能會成為新的災區。
流民們都知道區區漢中養不活他們,於是把目光投向了地廣人稀號稱“天府之國”的蜀中。朝廷起初打算封鎖劍門關,阻止流民入蜀,但是這一政策執行得並不堅決,在受命去漢中處理賑災的侍禦史李苾上書替流民求情之後,朝廷就對流民入蜀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了。
於是數十萬關中流民湧入蜀中,一住就是好幾年。
元康八年(公元298年)年底,朝廷(當時還是賈皇後主政,張華輔政)終於意識到僅憑關中地方軍與趙王、梁王那些皇親貴戚是不可能平定關中的,於是派出積弩將軍孟觀,率領中央禁軍去關中戡亂。
次年(公元299年)春,孟觀在雍州扶風國的中亭川與氐族叛軍發生遭遇戰,此役生擒齊萬年,長達三年的叛亂就此平息。隨後朝廷改派年輕的、並且素有賢名的河間王司馬顒出鎮關中。
關中雖然恢複了平靜,但是關中流民心有餘悸,同時貪戀蜀中的安逸,不願意返鄉,而當時中樞政壇動蕩,賈皇後正步步緊逼要置皇太子司馬遹於死地,洛陽人人自危,根本無暇顧及那遙遠的、被大江群山阻隔的、蠻夷充斥的西南邊陲。於是這數十萬流民繼續在蜀中乞食,與蜀中原住民摩擦不斷,積怨越來越深。
又過了一年,到了永康元年(公元300年),真正的多事之秋開始了。先是賈皇後殺湣懷太子,然後是趙王發動兵變,大肆清洗朝堂。這一清洗惹出大禍,賈皇後的姻親、時任益州刺史的趙被調回洛陽任職,但趙懷疑這是請君入甕的陷阱,因懼生變,竟舉兵造反,他殺死了繼任的益州刺史耿騰與西夷校尉陳總,打算學習劉備割據蜀中。
趙的叛變發生在永康元年(公元300年)年末,當時趙王正在洛陽忙著篡位,他匆匆任命梁州刺史羅尚為益州刺史入蜀平叛,然後就無暇多顧了。
羅尚於是領著一支七千人的軍隊穿越劍門關,他抵達成都時已是永寧元年(公元301年)三月。當時趙已死,不過羅尚並無尺寸微功,殺死趙的是關中流民領袖李特、李流兄弟。
李氏兄弟原本是趙的爪牙,趙能夠反叛成功,依仗的就是李氏兄弟手中的關中流民軍。李氏兄弟有五人,老大李輔、老二李特、老三李庠、老四李流、老五李驤,其中以老三李庠出力最多,殺耿騰殺陳總都由他親自操刀,替趙立下汗馬功勞。沒想到趙不足以成大事,還沒過河就想著拆橋,他忌憚李庠功高難賞,將其誘殺。李庠一死,趙就與關中流民反目成仇,李特領著流民軍攻入成都城,趙倉皇出逃,結果被家仆出賣,死於半路。
李特消滅趙之後向羅尚投誠。羅尚見流民軍人多勢眾,留在蜀中必有後患,於是催促流民返鄉,雙方經過一番討價還價,最後約定讓流民再在蜀中待半年,等秋季穀熟,有了資糧之後再啟程。
當時中原鼎沸,趙王在永寧元年年初篡位,引發轟轟烈烈的勤王運動,殺個流血千裏,死十萬,傷者倍之。關中流民看家鄉烽火未熄,都不願意返鄉。一轉眼到了七月,羅尚頻頻催促流民啟程,流民以秋汛方盛、秋糧未收為理由,請求延期到冬季。羅尚覺得這個請求很難令人接受,雙方談判未果,猜忌越來越深。此時廣漢郡太守(注:廣漢郡,隸屬於梁州)辛冉等人眼紅流民的財物,企圖殺流民冒功,同時劫掠流民的財產,他與梓潼郡太守張演(注:梓潼郡,隸屬梁州)在境內大設關卡,勒索過往流民。
廣漢、梓潼兩郡是蜀中的北方門戶,著名的劍門關即在梓潼郡境內,這兩郡一封鎖,數十萬關中流民就被困於蜀中,呈甕中捉鱉的態勢。流民們大為恐惶,紛紛投靠李特兄弟尋求庇護,李特在綿竹安營紮寨,防備官軍偷襲,大戰一觸即發。
李特又派人向辛冉請求延期,辛冉不僅不答應,而且大發官威,他使人到處張貼懸賞告示,求購李特兄弟的首級。李特兄弟卻偷偷將告示改成求購關中流民大小首領的首級,由此激起流民同仇敵愾之心,而流民對官軍的敵意也更加濃厚了。
到了永寧元年十月,按捺不住的辛冉不經羅尚同意,擅自派兵偷襲李特綿竹大營,大敗而歸,戰爭終於不可避免地打響了。
這一打曠日持久,從永寧元年(公元301年)十月打到太安二年(公元303年)年初,羅尚節節敗退,丟掉了梁州、益州大部分的土地。他向洛陽告急,不幸恰逢政客們正鉤心鬥角,做以鄰為壑的勾當。執政者齊王與河間王不和,而蜀中毗鄰關中,所以齊王視之為河間王的地盤,任其自生自滅;河間王則一心想要與齊王爭雄,到洛陽做執政者,所以隻派了偏師進蜀戡亂,結果大敗而歸。蜀中局勢因此就更加不可控製了。二、 秦兵複東來
太安二年(公元303年)正月,李特偷偷渡過郫水,繞過羅尚沿郫水設立的一係列防線,出其不意地出現在成都城外。
成都自古都是蜀中的政治、經濟中心,它是東漢初年公孫述偽朝的都城,也是三國時蜀漢的都城。它由太城與少城兩個部分組成,相傳太城與少城都是戰國時期秦惠王攻占蜀國後由張儀建造的,張儀先建太城,一年之後,又在太城西部建立了少城。
當時羅尚在太城,蜀郡少守徐儉在少城。徐儉一看流民軍從天而降,嚇破了膽,獻出少城向李特投降。成都內外的蜀人也紛紛向李特投誠,幸虧太城城防堅固,李特一時攻不下來。
成都岌岌可危了,而成都如果陷落,那蜀中敗局就不可挽回了,可是羅尚回天乏術,他所能做的就是再一次向洛陽告急。
幸好當時的執政者長沙王不比齊王、河間王,他聽到了羅尚的呼救聲。
於是太安二年初惠帝下了兩道詔令:一道是派遣荊州刺史宗岱、建平太守孫阜帥水軍三萬,去支援羅尚;另一道是派遣侍中劉沈去蜀中取代羅尚,統領益、梁兩州軍事。
長沙王並沒有能力像當年平定關中叛亂一樣,直接派出禁軍良將去蜀中對付李特,所以他借助的是荊州都督新野王司馬歆的力量。
如果新野王有割據自雄的野心,他肯定不願意派荊州的軍隊跑到蜀中去打仗,損兵折將不說,打贏了也無利可得,他肯定會阻撓這道詔令的實施,比如用偏師替代主力,或者幹脆不出兵虛報人數,關中的河間王就是這麼幹的。幸好新野王是個怯懦平庸之輩,因此宗岱得以帶出三萬勁卒,在蜀中建立奇功。
隻是禍福相倚,宗岱後來病死蜀中,等荊州也發生叛亂的時候,新野王就實力不濟了,這是長沙王始料未及的,容後再稟。
詔令下達後,宗岱就率領著三萬荊州水軍從長江逆流而上,進入長江上遊的支流西漢水(即今天的嘉陵江),溯流而上長驅直入蜀中腹地。長江上遊的水道充滿激流險灘,原本奇險無比,但是因為戰火尚未蔓延到此,反而成為進出蜀中最便捷安全的通道。
宗岱水師未至,但是官兵大軍壓境的消息已經傳遍成都內外,已對叛軍構成山雨欲來之勢,在此強大壓力之下叛軍內部發生分裂,許多已經投降李特的蜀人又重新倒向了官軍,羅尚趁機發起進攻,斬殺李特及其長兄李輔,幾乎將叛軍逼上絕路。
幾乎與宗岱出師同時,侍中劉沈也啟程趕赴蜀中,他走的路線與宗岱不同,宗岱走的是南方水路,劉沈走的是北方的陸路,借道關中,由關中入漢中,經劍門關到達蜀中。
但是劉沈最終沒有到達蜀中,他在長安被河間王扣下了。
關中(雍州)、隴上(秦州)、漢中(梁州)、蜀中(益州)從戰國秦惠王時期開始就聯為一體,唇齒相依,而且關中動亂是蜀中動亂的源頭,蜀中動亂又會反過來影響關中好不容易才安定下來的局勢。河間王坐鎮關中,都督雍、秦兩州軍事,按理說,他應該是最關心蜀中局勢的人才對。
可是事實上河間王卻顯得十分冷漠,他僅僅派過一支偏師去蜀中聊盡人事,偏師的統帥是督護衛博,此人並非河間王的心腹,手下也並非強兵勁卒,理所當然的大敗而歸。若說當時他正鉚足了勁要與齊王爭權,所以將關中精銳(由張方統帥的那支軍隊)留中不發,那麼如今齊王已死,他為何不派出悍將張方去平定蜀中呢?要知道當時的李氏流民軍根本不成氣候,他們最後能夠割據建國,建立“成漢”政權,完全是河間王等人姑息養奸的結果。
既然河間王對蜀中亂局漠不關心,長沙王就派出劉沈去主持平叛大局,河間王卻對此反應激烈,他扣下劉沈,自己不救火,還不許別人救火,這又是為什麼呢?
原因無他,依然隻是政客們的鉤心鬥角而已。
自從河間王聽從李含,發兵攻向洛陽,河間王與皇甫商就成為仇人,皇甫商的哥哥皇甫重時任秦州刺史,他無疑是與自家兄弟站在同一陣營的,所以當時關中局勢很嚴峻,雍、秦兩州之間很有可能也要爆發戰爭。
而劉沈這人無法令河間王放心。劉沈死後進了《晉書·忠義傳》,是晉朝廷的忠臣,此人出生於幽州薊城的世家大族,敦守儒道素有才名,劉沈年輕時先在州郡任職,後來被衛瓘發現並器重,征辟為掾屬,此後逐步升遷。齊王執政時期,劉沈出任齊王左長史,雖然他並非齊王的心腹,但是這一段嶄新的履曆足以讓河間王心生忌憚。劉沈或許不會刻意與河間王為敵,但是有一點可以肯定,河間王無法駕禦此人。
劉沈一向以忠義著稱,對朝廷唯命是從,而在洛陽執政的長沙王又被河間王視為潛在敵手。秦、梁、益三州毗鄰,如果劉沈取得了梁、益兩州軍事指揮權,再與皇甫重聯合,河間王在關中的統治就會麵臨前所未有的嚴重威脅,因此要防患於未然,不能放劉沈到蜀中去。至於蜀中戰火越來越熾熱,羅尚的處境日益危險,河間王就不管了。
河間王將劉沈扣在長安做軍師,另派心腹席薳代替劉沈去蜀中。劉沈是由惠帝任命的,持有惠帝的節杖,而席薳卻是河間王矯詔任命的,兩者的權威不可同日而語,羅尚當然不可能聽從席薳的調度,因此惠帝的這道詔令算是作廢,長沙王的苦心也付諸東流。
此事還有一個餘音,就是河間王把劉沈留在長安極力地籠絡,甚至表請劉沈為雍州刺史,長沙王順水推舟,準了河間王的請求。河間王有恩於劉沈,以為他會知恩圖報,沒想到卻是替自己挖了個深坑,幾個月後河間王就差點死於劉沈之手,這是後話容後再稟。
雖然惠帝的兩道詔書隻被執行了一道,但是中央微弱的努力還是收到了意想不到的功效。太安二年三月,羅尚再次大破流民軍,殺死李特的長子李蕩,流民軍繼任領袖、李特的四弟李流甚至絕望地要向宗岱投降。若非後來宗岱在前線染病暴斃,蜀中穩定指日可待。
此事可以有力證明,晉朝表麵上亡於外患,實質是亡於內亂,與其一味譴責“五胡亂華”的狼子野心,不如先譴責司馬家兒自壞長城。“五胡”在起始階段都隻是烏合之眾,隻要中央調度、地方協同,剿滅他們是輕而易舉的事。“五胡”之所以成燎原之勢,並非那時漢人力不如人,而是漢人忙於內鬥,中央政令不行,各地擁兵自重,見死不救甚至以鄰為壑,最終被各個擊破。
而在長沙王執政時期,晉室山河雖然日漸支離破碎,但是希望還是一息尚存。如果河間王在這時能夠收斂貪欲,派兵入蜀助剿,則光複益州指日可待;而蜀中平定,那麼荊州、江南的民變就不可能發生;如果此時成都王積極回應長沙王,則兄弟同心其利斷金,洛陽以東、以北諸州就可免於戰火,匈奴人劉淵、羯人石勒就無機可乘。消弭兵禍之後,成都王與長沙王以至親的身份夾輔皇室,實現晉室中興也未嚐沒有可能。
但這隻能是假設了,盡管長沙王表現出相當大的善意,無奈樹欲靜而風不止,作為“八王”之中最有才幹的一位王爺,長沙王的結局最為悲慘。
禍胎依然是李含。
他領著關中軍無功而返,自然是很不甘心,不久洛陽傳來消息,仇人皇甫商不僅沒被清算,反而得到重用,成為長沙王的參軍。李含費盡心機,到頭來枉作小人,還替他人做了嫁衣,氣得差點發瘋。
長沙王重用皇甫商是合乎政治邏輯的。皇甫世家在關中盤根錯節,皇甫商的兄長皇甫重還擔任著秦州刺史,這些都是用來牽製河間王的重要砝碼。
李含也認識到這一點,於是他計劃先鏟除皇甫重,李含對河間王說:“皇甫商被司馬乂所信任,皇甫重終歸不為我用,這是一大隱患,必須除去。”為此,李含設計了一個調虎離山的陷阱:先由河間王上表朝廷將皇甫重調離秦州,到洛陽做京官,皇甫重進京赴任,途中必經長安,河間王隻需守株逮兔就可以將其擒獲。
這個計劃很周全,無奈皇甫重在朝中也布有耳目,河間王的奏章剛到,隨即就有人六百裏加急趕赴秦州通風報信。
皇甫重也不是良善之輩,得悉陰謀豈能忍氣吞聲?他的反應迅速並且劇烈。幾天後,洛陽尚書台收到了來自秦州的露檄(注:露檄就是古代政府用於征戰的公告),內容是檢舉關中都督河間王司馬顒任用李含這種奸佞,將要在關中作亂,秦州刺史皇甫重洞察其奸情,將率領秦州六郡將士為國除害,鏟除李含。
這種擅自興兵的行為當然不可能得到朝廷讚許,而且長沙王此刻並沒有下定決心要與河間王翻臉,但是秦州山高皇帝遠,皇甫重一意孤行長沙王也是鞭長莫及。為求息事寧人,長沙王讓惠帝派出專使,到關中勸皇甫重罷兵。
等使者帶著詔書、節杖,風塵仆仆抵達秦州,為時已晚,雙方軍隊擺開陣型酣戰正歡。原來秦州六郡內部也有矛盾,秦州刺史管轄下的隴西太守韓稚與皇甫重一向不和,河間王乘虛而入,下令韓稚和金城太守遊楷糾合秦州涼州四個郡的郡兵,進攻皇甫重。遊楷出身金城遊氏,與金城麹氏是當地兩大豪強大戶,秦涼兩州有一首民謠形容這兩戶的富足強盛:“麹與遊,牛羊不數頭。南開朱門,北望青樓。”
這一仗表麵上是河間王在利用關西諸豪強之間的矛盾來對付皇甫重,實質是這些有野心的世家大族眼看亂世將起,想渾水摸魚趁機擴充勢力範圍。這一仗曠日持久,從太安二年(公元303年)春季一直打到永興二年(公元305年)夏季,以皇甫重兵敗被殺告終。那時李含、皇甫商兩個始作俑者已經死去,長沙王已經死去,河間王也離死不遠。在此役中獲勝的韓稚、遊楷也沒有得到他們想要的權勢,數年之後,秦州就落入匈奴人之手,這又是個同族鷸蚌相爭,結果被異族撿漏得利的大敗局。
使者勸和未果,灰溜溜回到洛陽。長沙王見地方勢力如此跋扈,視中央權威如無物,又氣又無奈。生完了悶氣,長沙王覺得李含這人留在關中實在是個禍害,就讓惠帝任命他為河南尹,調到洛陽任職。
河南尹負責京畿治安,是握有少數兵權的重要職務,長沙王此舉也含有籠絡的意思。誰曾想李含這人實在鬼蜮,他是帶著陰謀而來的。到洛陽後,李含多方積極走動,主要做兩件事,一件是繼續說動長沙王召回皇甫重,另一件說起來驚心動魄,李含要謀殺長沙王。
李含一到洛陽,皇甫商就密切注意著他的行蹤,很快皇甫商就發現了李含的秘密。有一天,河間王的黨羽之一、侍中馮蓀又來遊說長沙王召還皇甫重,等馮蓀走後,皇甫商向長沙王報告了李含的可疑行跡和陰謀,接著他對長沙王說:“河間王的全部奏折都是李含的主意,不及早除去此人,禍亂將至。此前河間王的借刀殺人之計,也是李含提議的陰謀。”
當初河間王借刀殺人的痕跡如此明顯,長沙王顧全大局所以佯裝不知,但他沒想到忍辱負重的後果,竟然是招來變本加厲的謀害。是可忍,孰不可忍?長沙王新仇舊恨一起算,在洛陽範圍內清肅河間王黨羽。
清肅的結果是李含、馮蓀,還有中書令卞粹,被斬首於洛陽東市;河間王另外兩個黨羽,諸葛玫與牽秀逃得快幸免一死,當時通往關中的道路已經被封鎖,兩人轉向東北鄴城方向逃竄,到了鄴城之後諸葛玫散布謠言,極力慫恿成都王向洛陽進軍。
李含一死,河間王的鬼蜮伎倆就暴露於天下。河間王索性明火執仗,準備派兵到洛陽來取長沙王性命,但他不敢單獨行事,於是派出使者去聯絡成都王。
這時是太安二年(公元303年)七月,長沙王執政的第八個月份。三、 荊揚有寇
河間王趕上了好時機,當時成都王剛剛在荊州碰了個釘子,正憋著一肚子火要發泄。
這釘子碰得十分曲折,說來話長,但不得不交待一下,因為這個釘子決定了曆史的走向,直接影響日後東晉的建立。
荊州是三國時期唯一魏蜀吳都曾染指,並且動用重兵多次發生大規模會戰的地方。史上有名的幾次戰役,比如建安十三年的赤壁之戰(公元208年)、建安二十四年的樊城之戰(公元219年),還有吳蜀之間的夷陵之戰(公元222年),全都發生在荊州。為什麼三國的梟雄們不約而同的重視這個地方呢?原因無他,荊州的戰略地位實在太重要了。
長江發源於巍峨的唐古拉山,它從海拔六千米奔騰而下,其流滾滾,衝過蜀中、巴中,衝出崇山峻嶺之後,就進入了荊州。此時江麵變得開闊,利於航行,但是海拔與下遊依然有數百米的落差,因此水流依然湍急,順流而下,就可以出其不意地在江南任何一個地方現身,令人防不勝防。具體這速度有多快?我們可以參考李太白名句“朝辭白帝彩雲間,千裏江陵一日還”。白帝城在梁州巴郡境內,尚在荊州以西。
所以荊州一直被視作江南的西大門,以前孫吳政權就在此屯有重兵,著名的晉將羊祜與吳將陸抗頗有君子之風的對峙,就是在這種背景之下發生,當時孫吳流傳這麼一句話“陸抗存則吳存,抗亡則吳亡”;後來晉國大舉伐吳,功勳最大的是來自益州的水師,由龍驤將軍王濬統帥,王濬在荊州與吳軍交戰,幾乎使孫吳水師全軍覆沒。荊州失守之後,江南敗局就成定局,王濬直指金陵如入無人之境,迫使孫皓黯然出降——從軍事角度而言,得荊州者得江南,說荊州是南中國的東西要衝,這絲毫不過分。
而荊州的重要性不僅限於威懾江南,同時它還是中國南北要衝。
漢江是長江最大的一條支流,它發源於秦嶺,呈南北走向,漢江的大部分流域都在荊州境內,它與長江的彙合處也在荊州。從荊州溯漢江而上,可以抵達漢中,可以出奇兵威脅隴上;而渡過漢江向東北方向進發,就是一馬平川的平原,可以長驅直入奔赴洛陽、許昌等名都大邑。建安二十四年,關羽大舉進攻荊襄,包圍樊城水淹七軍,占領荊州的絕大部分,引起了中原地區極大的恐慌,曹操甚至一度打算遷都——由此可知荊州也是中原的西南門戶。
鑒於荊州非同尋常的重要地位,所以晉武帝臨終特意安排兒子楚王司馬瑋去接管荊州。晉武帝始料未及的是楚王很快卷入政治傾軋死於非命,荊州軍事大權幾經易手,最後落到新野王司馬歆的手中,可謂所托非人。
新野王成為封疆大吏純屬偶然,他是扶風王司馬駿的兒子,血緣上離趙王司馬倫比較近,因此得到趙王重用。趙王篡位,新野王被派往鎮守荊州,實際上他的才幹不足以勝任這一要職,史書上說他“謹身履道”“以孝聞”,沒有治國的才能,是個優柔寡斷的庸才。這種人在太平歲月尚且可以濫竽充數,一逢亂世就原形畢露了。
齊王起兵,新野王作為馬前卒,與齊王一同挺進洛陽,齊王投桃報李,給新野王加官進爵,進一步鞏固他在荊州的統治;後來齊王遇難,長沙王上台,新野王擇木而棲,跳向最粗壯的枝頭,頻頻向成都王示好。長沙王對此十分不滿,但是他勢力單薄,對新野王無可奈何。
就在新野王對成都王暗送秋波的時候,益州叛變越演越熾,終於溢出蜀中,蔓延到了荊州。荊州的太平日子到頭了,一個懦弱無能的統帥率先遭遇了這個動蕩不安的時代,這是新野王的不幸,也是全天下百姓的不幸。
叛亂源起於惠帝的一道詔書。
太安二年初,長沙王發現平定蜀中叛變僅憑羅尚孤軍奮戰是難以奏效的,於是定下向其他州郡借兵助剿的方策。本章第二節惠帝派遣宗岱、劉沈入蜀的兩道詔書,即是這一方策指導下的產物。
宗岱入蜀之後,蜀中戰局煥然一新(雖然隻是曇花一現),長沙王一高興,就讓惠帝又下了一道詔書趁熱打鐵。這道詔書的內容是向荊楚江揚諸州招募義勇,作為後繼部隊到益州助剿。這道詔書是壬午日簽發的,因此史稱“壬午詔書”,這道詔書惹下了滔天大禍。
“楚風彪悍”是史上有名的,魏晉時期長江中下遊的荊楚江揚一線又是多戰之地,民風勇武好鬥,又因為歸附未久人心思故,所以更加易動難安。孫吳滅亡之初,就有吳人多次試圖複辟,如武帝太康三年九月,“吳故將莞恭、帛奉舉兵反,攻害建鄴令,遂圍揚州”;太康八年“冬十月,南康平固縣吏李豐反,聚眾攻郡縣,自號將軍。十一月,海安令蕭輔聚眾反。十二月,吳興人蔣迪聚黨反,圍陽羨縣”。
這些複辟雖然都失敗了,但是影響不小。當時孫吳故土流傳著這樣的童謠:“局縮肉,數橫目,中國當敗吳當複”、“宮門柱,且當朽;吳當複,在三十年後”,還有“雞鳴不拊翼,吳複不用力”。這些鼓吹孫吳複興的歌謠能夠產生並且廣為傳誦,說明當地平靜的外表之下,潛伏著許多洶湧的暗流。晉武帝臨終特地在長江中遊、下遊設立兩大軍事重鎮,派出兩個皇子鎮守,也表明了他對此處的重視與擔憂。
時光荏苒,隨著距離孫吳滅亡越來越遠,對於故主的依戀與追思也被時間磨損得越來越淡,但是不安分因素依然存在,新的讖言又產生了,這一次有人預測:“當有帝王,興於江左。”
所以此地本該是鎮之以靜的,但是長沙王此時已經無計可施,隻好飲鴆止渴。別處的都督長沙王都招惹不起,不得已,隻好撿新野王這個軟柿子捏,而當時都督揚州軍事的劉準也是個軟柿子。
詔書下達之後,新野王與劉準果然不敢違抗。阻力來自民間,當時沒有人願意背井離鄉跑到遙遠而陌生的益州去打仗、送死,義勇根本招募不起來。但是這種反抗早在預料之中,“壬午詔書”責令各郡太守強行拉壯丁,並且督促士卒盡快上路,凡在轄境內逗留超過五日,二千石以下官員就地免職。
欲速則不達,催促過嚴效果適得其反。各地太守、縣令為了保住官銜,都親自出馬拉壯丁,然後像押送囚犯一樣將他們驅逐出境。那些被強行征募的士卒半路上紛紛逃亡,絕大部分落草為寇,許多百姓為了逃避役,也紛紛逃亡,其中相當一部分也被迫“屯聚而為劫掠”,成為盜賊。於是荊楚江揚兩州社會秩序大壞,怨聲載道人心思變,叛亂一觸即發。
最後叛亂的火苗是在荊州江夏郡躥起來的,點火的人名叫張昌。
張昌取了漢族人的姓名,實則他是個漢化很深的蠻人。“蠻”是古代中原人對南方諸族帶有鄙視的統稱,中原人自認為是禮儀之邦,看不起異族人,所謂“北戎南蠻東夷西狄”都是這個意思。張昌具體是哪族人,如今已經無法考證了。
張昌的出身並不高,他是荊州義陽郡人,曾在義陽郡平氏縣做過縣吏。雖然身份低微,他卻是陳勝吳廣一類人,武力過人好論攻戰,因此時常被同僚取笑,不知道他是否也曾暗歎:“燕雀安知鴻鵠之誌哉!”
張昌曾找人占卜,卜者騙錢心切,說他將來大富大貴。張昌沾沾自喜,以為民謠中所謂“當有帝王,興於江左”指的就是自己,於是一心盼望亂世。
盼啊盼啊,蜀中果然打起仗,亂起來了,張昌離開家鄉跑到荊州江夏郡,也不知道他從哪裏偷來一些旌旗傘蓋等軍中儀帳,謊稱受朝廷授命招募軍隊,去蜀中為國效力。此時張昌看來是想通過立軍功來飛黃騰達。
隻是這個計劃沒有奏效,原因很簡單,誰會放著太平日子不好好過,跟著你一個來曆不明的家夥去遠方打仗呢?張昌折騰了許久,聚集了千把人,卻都是走投無路想討口飯吃的流民,成不了氣候。令人奇怪的是,張昌在境內招搖撞騙,政府竟然不聞不問,可見當時江夏郡太守弓欽的執政能力也很堪憂。
荊州的形勢正漸漸向有利於張昌的方向變化。荊州境內本來就有不少流民,如今流民數量還在與日俱增,根據其來源新舊,可分為以下幾類:第一類也是最老的一類,是元康年間從關中逃往漢中,又從漢中順著漢江逃到荊州的關中六郡流民;第二類是巴蜀叛亂發生後,順著長江、漢江逃到荊州的蜀中、漢中流民;第三類是“壬午詔書”發布後的逃兵,與逃避役的各郡百姓。流民在曆朝曆代都是安定社會的終結者,他們一無所有,隨時掙紮在死亡線上,為了求生存,他們是什麼事都幹得出來的。
而當時新野王也在無意中幫助著張昌,史書上說他“為政苛嚴,蠻夷並怨”,於是在流民問題上又加上了一條民族矛盾。要知道荊州的蠻夷可不好惹,三國時期孫吳政權前後派出幾十萬大軍,花了數十年的時間,才勉強將他們治服。荊州不穩定的局勢嚴重拖了孫吳向北方發展的後腿,《三國誌》裏有這麼一句話:“山越好為叛亂,難安易動,是以孫權不遑外禦,卑詞魏氏。”意思就是說荊州蠻夷易動難安,不停的叛亂使孫權應對不暇,所以才會放下身段,對曹魏稱臣。如今新野王統禦失度,看來要步孫氏的後塵。
這諸多不安定因素雜糅在一起,嚴重威脅荊州的穩定。如果此時有強兵震懾,新野王與荊州刺史再積極安撫流民與心懷不滿的百姓,局勢猶有可為,可是偏偏這時候,荊州刺史宗岱受命領著三萬精兵到蜀中去了。
然後,上天降下了壓垮荊州的最後一根稻草。太安二年春,江夏郡的春糧獲得大豐收,往年糧食豐收是大好事,但是當年,豐足的糧食卻把方圓數百裏所有饑餓的流民都招引來了。張昌看到那麼多饑腸轆轆的、一無所有的、對人生失去希望的、對朝廷滿懷怨恨的流民,他忽然意識到與其做官兵,還不如造反來得有前途。
張昌於是在江夏郡安陸縣附近的石岩山下招降納叛,他改名為李辰,借助道教的影響力裝神弄鬼,前來投奔的流民日以千計。
安陸是江夏太守的治所,離石岩山僅僅八十裏,而一直等到張昌初具規模的時候,江夏太守弓欽才如夢初醒,派遣郡兵前去鎮壓,可惜養癰長疽為時已晚,官兵大敗而歸。又過了一陣,張昌覺得羽翼已經豐滿,就率眾進攻安陸,弓欽抵擋不住,棄郡逃到南邊毗鄰的武昌郡去了。四、 張昌建國
江夏失陷,新野王有守土之責當然不能置之不理,他派騎督靳滿前去鎮壓,結果铩羽而歸,官兵丟下不少刀槍劍戟,裝備了張昌的部隊。
張昌連破郡兵、州兵,又占據了江夏府庫,兵多糧足威震荊楚。但他的野心並不止於此,王侯將相寧有種乎?張昌趁機另立政府,試圖與洛陽分庭抗禮。張昌首先製造輿論,他派人四處宣揚:“當有聖人出為民主。”即是說有聖人出世領導萬民了,言下之意就是新的真命天子降臨了,該改朝換代了。
當時朝廷威信掃地,遍地硝煙,流民們自然是怨氣衝天,普通百姓也感到惶恐而迷茫,不知道明天又會有什麼遭遇,所以這種讖言是很有誘惑力的。
等這個讖言擴散到一定程度,許多人將信將疑,另有許多人堅信不疑的。這個傳說中的“聖人”竟然還真的下凡人間來拯救萬民了,而且十分湊巧,這個“聖人”在第一時間被張昌發現了。張昌搞了一個盛大的儀式,將“聖人”迎到了安陸。
兩人一見麵,“聖人”果然長得仙風道骨飄然出塵,而且張昌發現,“聖人”不僅有神仙氣,還有帝王之相。一問“聖人”家世,不得了,果然是高貴的皇室後裔,該“聖人”姓劉名尼,是漢高祖的某某代玄孫。曹魏篡了劉漢的天下,司馬氏又篡了曹魏的天下,世道輪回,如今物歸原主,這位劉聖人奉天承運,前來恢複大漢王朝。
隨著“聖人”的到來,安陸發生了許多怪異現象。在“聖人”居住和活動的地方,總有珠袍啊玉璽啊鐵券啊金鼓啊,這一類皇帝才能擁有的事物自己主動的跑到“聖人”身邊;還有一天,“聖人”的居所突然百鳥雲集,隻聽空中一陣鼓噪,群鳥黑壓壓從四麵八方飛來,棲止於庭院,據說當時庭院中還棲息了一隻碩大無比、五彩斑斕的怪鳥,此怪鳥就是傳說中的鳳凰。
這分明就是天降祥瑞,示意天命所歸啊。張昌於是順天應人,在石岩山修築宮殿,擁立劉尼為天子,國號當然是漢,一切禮儀製度都效仿漢朝,年號定為“神鳳”。張昌擔任相國,他的哥哥張味被封為車騎將軍,弟弟張放被封為廣武將軍,兄弟三人掌握軍政大權。張昌又設立朝廷百官,征召荊州縉紳擔任,有不識抬舉不應招募的,誅殺全族。
事實上神跡都是偽造的,那隻鳳凰先由竹子編成骨架,套上五彩外衣,身旁再灑上無數肉丁,於是就導演出一個“百鳥朝鳳”的祥瑞;“聖人”也是假的,那個“劉尼”根本不姓劉,他真名丘沈,原本隻是江夏郡山都縣的一個小吏。張昌大費周折,無非是想詐取民心,他這一套伎倆並不新鮮,在他之前,已有無數成功與未成功的野心家使用過,在他之後,還將有無數野心家繼續誆惑百姓。因為,民心是可欺的,民意是可操縱的。
人心原本脆弱,在無助與絕望的時候,人們很容易對自己失去信心,而去寄希望於有英雄與聖人出來指導迷津。這種心理容易被野心家利用,他們有意製造出一種完滿的人間天堂願景,用美好絕倫的實則根本不可能實現的謊言去蠱惑處於絕境的可憐人,控製他們的思想與精神,將他們驅趕到戰場,用鮮血與生命鋪就自己通往權勢的道路——古往今來,這種悲慘的例子不勝枚舉,那些冤死的生靈啊恒河沙數。那些謊言千篇一律,幾千年來卻無往不利,誠為可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