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齊王
一、 深沉的心機
趙王篡位是“八王之亂”的一個分水嶺。
如果沒有趙王篡位,中國曆史上根本不會留下“八王之亂”這個名詞。發生在晉惠帝朝前十年的係列政變,會被當做屢見不鮮的宮闈鬥爭而載入史冊,其篇幅不會超過西漢初年的呂氏之亂,也不會超過東漢的外戚竇氏、梁氏之亂;論死亡人數,它與漢武帝戾太子之亂相去甚遠,論慘烈程度,它與東漢末年的十常侍之亂在伯仲之間。總而言之,曆朝曆代都有這種程度的陰謀詭計和殺戮,晉朝之前屢有發生,晉朝之後更是絡繹不絕,它將湮沒在數以百千計的政變之中,讓後世讀史者過目即忘。
趙王一篡位,就像汽油落下了火星、炸彈觸發了引信,將這場原本止於京城之內的政變擴散為全國範圍的戰亂。那些利欲熏心的達官貴人固然死不足惜,但是戰亂擴散之後,普天下的百姓都要為他們的野心承擔後果。趙王從篡位到失敗被殺共計六十多天,戰火波及冀、並、兗、豫、司、荊、揚等七州,十萬人直接喪生於戰場,破壞程度與西漢“七國之亂”旗鼓相當。
“七國之亂”是漢景帝試圖割掉尾大不掉的諸侯國、鞏固君權而激發的叛亂,目的是國家的長治久安。平定“七國之亂”鞏固中央集權是“文景之治”的重要組成部分,也是漢武帝開土拓疆,建立不世偉業的前提。這一仗驅散了西漢王朝上空五十年之久的分裂陰影,此後中原一百五十年沒有爆發生大規模內戰。
“七國之亂”是一場傷筋動骨的大手術,恢複之後大漢王朝獲得了新生,趙王篡位則剛好相反,它是君權破產的標誌,也是國家分裂的開始。“七國之亂”中的十萬屍骨奠定了漢武帝“築城朔方,封狼居胥”的根基,而晉惠帝永康二年,十萬將士的鮮血卻潤滑了亂世的大門,妖魔鬼怪從此推門而出殘食人間,趙王可謂罪惡浩天。
趙王篡位是以失敗告終的,司馬衷在皇家監獄裏住了三個月之後,又重新被迎回了皇宮。表麵上來看是皇帝笑到了最後,實質上他是最大的失敗者。從他被關入金墉城的那一刻開始,皇帝就已經死了,從此在天下人的眼裏,坐在禦座上的不再是受天明命的聖天子,而隻是一個自顧不暇的傻瓜可憐蟲。君主的權威掃地,朝廷的威嚴掃地,司馬家的威信掃地,地方上開始離心離德,各異族也開始蠢蠢欲動,百姓們也開始憂心忡忡,覺得太平日子到頭了。
齊王在趙王死後成為惠帝朝新的執政,表麵上看來他是贏家,實則大不然。齊王的執政地位得之僥幸,失之必然。
執政實質就是代行皇帝的威權。趙王篡位之後,皇帝的威信掃地,各地方都督連皇帝這個真老虎都陽奉陰違,更何況狐假虎威的執政者?
按照晉律,各都督的權力是受中央嚴格控製的,他們不可以染指地方行政、財政,都督們征兵、發兵,甚至調動兵馬,都需要皇帝的詔令才可以實施,否則就是矯詔,就是死罪。在君權鞏固的時候,各都督都循規蹈矩俯首聽命,即使賈皇後犯下了謀殺太子這樣天怒人怨的罪行,他們也隻能乖乖地接受現實。趙王將皇帝打倒,這給都督們提供了一個正義合法的機會來試探中央的實力,他們躍躍欲試又心懷忐忑,於是各地都督聯合起來挑戰中央,有難同當有福同享。
結果都督們成功了,都督之一的齊王更是一躍成為新的執政者。但此時執政者的含金量已經降低,執政者再也沒有以往那種號令天下莫敢不從的赫赫威權。事實擺在眼前,皇帝隻是紙老虎,中央執政也隻是紙老虎,嚐到甜頭的地方都督心中難免會這樣想:“既然齊王打進洛陽就能成為執政者,那麼我為什麼不可以?”
實權人物動了這個賊心,“八王之亂”就徹底進入了弱肉強食的階段,晉王朝也加速全麵崩潰。此後,河間王、成都王、王浚等人動輒攻打洛陽,動輒劫持皇帝。司馬衷徹底淪為玩偶,聖旨朝令一文不值,執政等同狗屁。
因此,齊王到手的權勢全都隻是幻影,迎接他的隻有死亡。
總而言之,這是一個大敗局,沒有人從中獲益。
齊王入洛陽是在永寧元年六月乙卯。當時大局已定,惠帝複位,趙王已在兩個月前被毒死在金墉城。
勤王既已成功,就沒有繼續擁兵自重的理由,如果齊王是一個純臣,他就應該解散招募來的軍隊,刀槍入庫馬放南山,然後入朝覲見。但是齊王沒有,不僅沒有,他還在繼續接納從江南、淮南各地投奔而來的遊兵散卒,同時聯合新野公的荊州軍,擁兵幾十萬,戰爭結束之後齊王的軍隊反而超越了戰時。
齊王的動機明顯不在於護衛皇帝司馬衷,而是與成都王等人爭鋒立威,以求在新的政權分配中多分得一杯羹。
齊王雖然動機不純,但也不宜對他責備太過。大亂之後必有大賞,這已經成為惠帝一朝的規律,文臣向往在和平盛世裏平步青雲,武將則最希望國家多發生戰爭,好樹立軍功升官發財,古人所謂“樂國家之多故”,就是這個意思。在這亂世將至的時代,千萬別指望這些手持利刃的家夥會無償替人賣命,所以齊王必須喂飽麾下的那些將領、士兵,否則就會軍心渙散,導致眾叛親離。
而這並非齊王一人的處境,成都王、河間王也是如此,他們擁兵赴洛的動機表麵上是忠君愛國,實際是邀功討賞。成都王的十幾萬大軍就一直駐紮在京城;連在勤王過程中未發一兵一卒,沒有立下任何功勞的河間王也親自帶領關中大軍,衝到洛陽去撿現成便宜,作為勤王大計的倡議者,勤王運動的總指揮,齊王當然不甘心落於人後。
齊王司馬冏是個工於心計的人,他的心計貫穿《晉書·齊王司馬冏傳》的始終。齊王善於揣摩人意,也擅長表演,能夠在最需要的時候展示對自己最有利的姿態,以趨利避害,爭取最大利益。
齊王司馬冏是已故的齊獻王司馬攸的第二個兒子。司馬攸有四個兒子,依次是司馬蕤、司馬冏、司馬讚、司馬寔,其中司馬讚六歲早夭,活到成年的有三子(《晉書》關於此處前後有矛盾)。司馬攸將長子司馬蕤過繼給早夭的弟弟遼東王司馬定國;又將司馬讚過繼給另一個早夭的弟弟廣漢王司馬廣德,後來司馬讚也夭折了,就將司馬寔代替司馬讚過繼。
四兄弟之中,唯獨司馬冏被父親留在身邊,表明司馬攸對這個兒子別具青眼。少年時期的司馬冏幾乎就是父親的翻版:為人謙和、仁愛、好施惠於人,有良好的口碑,史書上說他“少稱仁惠,好振施,有父風”。
後來司馬攸與太子司馬衷爭嗣失敗,被武帝逼死,年僅三十六歲。不期而至的死亡令司馬攸措手不及,他當時顯然沒有做好準備,具體的表現就是他還沒來得及冊立嗣子。所以司馬攸暴斃之後,無人能夠繼承他的齊國王位。
對於弟弟司馬攸的英年早逝,武帝的心情一半是愧疚,但更多的是鬆了一口氣。為了掩飾兄弟鬩牆的事實,標榜自己是個好哥哥,武帝兩次親自到司馬攸靈前吊唁,哭得哀慟無比。這幕親情表演也許能騙倒一些不知內情的臣僚,但是絕對騙不了侄子司馬冏和他的兄弟們——對此,武帝心知肚明。
所以當時司馬冏兄弟仨的處境就十分凶險,倘若武帝認為兄弟仨內心潛伏著怨恨,說不定就會斬草除根。太子司馬衷的低劣使得武帝的心理脆弱無比,他既然忍心逼死胞弟,就不會對侄子們心慈手軟。誠然,武帝內心是懷有愧疚的,但是眾所周知伴君如伴虎,皇帝的恩寵總是潛伏著殺機,皇帝的愧疚也不是每個人都有福消受的。
為了保住前程性命,司馬冏兄弟必須解開武帝這個心結,但這談何容易?皇帝聖心原本就難測,更何況武帝好名譽,司馬攸之死引起朝野上下流言紛飛,成為武帝內心不可觸及的隱痛。司馬冏兄弟如果不知好歹,貿然向皇帝表示忠心、表示寬恕,隻會加速災禍的降臨——皇帝可不需要任何人的寬恕,他如果欠了人情,能還的肯定還,不能還的隻有殺掉了事。
生死關頭優劣立顯。司馬蕤、司馬寔顯然在聽天由命,他倆臉如白紙,嚇出滿身冷汗,不敢支吾半句;司馬冏卻跳出來在父親靈前號啕大哭,請求皇帝伯父替先父報仇!
武帝嚇了一跳,什麼意思!大庭廣眾之下向我興師問罪?
武帝充滿殺氣地問司馬冏,何仇之有?
司馬冏咬牙切齒地說,當初陛下派遣太醫症治先父,沒想到那些太醫心懷叵測,竟然向陛下稟報先父無病。這是誣蔑先父欺君,也是陷害陛下於無法辯解的境地,最終導致先父含恨而死。太醫們離間骨肉、荼毒皇室,請陛下誅殺太醫,替先父報仇。
按司馬冏的策略,父親的暴死是人所共知的事實,武帝逼迫父親離開洛陽也是無法掩蓋的事實,一味地回避反而顯得心存芥蒂,所以索性打開天窗說亮話,將問題引向別處,追問為什麼武帝當初那麼冷酷無情?
司馬冏替武帝找了一個很好的台階:皇帝也是被蒙蔽的。
按這個說法,司馬攸慘死的罪魁禍首就是那些欺君罔上的太醫,他們必須要為司馬攸之死負全責,皇帝就此撇清了關係。同時,司馬冏也很巧妙的向皇帝表明,他們兄弟仨是非分明,絕對不會誤會,也絕對沒有怨恨皇帝伯父。
果然,司馬冏這套說辭讓武帝龍顏大悅。武帝當即伸張遲來的正義,將那幾個太醫斬掉了腦袋。武帝又聽說齊王嗣位空缺,於是任命司馬冏接替父親,成為新一任齊王。一場風波過後是皆大歡喜。
此後的十幾年,齊王在政壇左右逢源,朝廷執政換了好幾撥,齊王總能逢凶化吉。
賈皇後也是齊王的仇人,但齊王很好的隱藏了他內心的仇恨,齊王在元康年間曆任左軍將軍、翊軍校尉,執掌禁軍是他後來參與趙王兵變的資本;
在趙王當政期間,齊王盡管心懷不滿,但也沒有讓趙王過分不安,他很精明的避開與淮南王一起橫屍洛陽街頭的命運;
坐鎮許昌之後,齊王明修棧道暗度陳倉,甚至向盟友王處穆借人頭,以騙取趙王的信任。
齊王司馬冏一直扮演著溫良恭儉讓的軟角色,可是這並非他的真實麵目。趙王篡位也是司馬冏人生的一道分水嶺,此後司馬冏將顯露隱藏在麵具之下的爪牙。
首先領教到的是司馬冏的哥哥,東萊王司馬蕤。
司馬蕤據說是個粗人,嗜酒,經常喝醉了撒酒瘋,有意挑釁汙辱司馬冏,當時司馬冏表現得極有風度,他處處忍讓,任由司馬蕤無理取鬧。有人問他為什麼這麼窩囊?他總是打個哈哈說,司馬蕤是兄長,弟弟讓著兄長那是應該的。此事傳為美談,司馬蕤汙辱弟弟的目的沒達到,反而成全了弟弟的美譽。
司馬冏是否真的顧及親情,尊重兄長呢?
顯然不是。在他出鎮許昌的時候,哥哥司馬蕤與弟弟司馬寔都在洛陽。按照晉朝的慣例,出鎮地方軍事的官員都要派遣至親作為人質留在洛陽,司馬蕤、司馬寔其實就相當於司馬冏的人質,司馬冏在許昌起兵的時候可沒有把兄弟倆的死活放在心上,若不是機緣巧合,兄弟倆肯定已經橫屍於洛陽東市。
趙王死後,司馬蕤、司馬寔兩人恢複了自由,齊王進京的時候,司馬蕤到城外去迎接弟弟。齊王既然已經得誌,就無需再掩飾對兄長的厭惡,當時趕去拜謁齊王的達官貴人絡繹不絕,齊王很解氣地把哥哥晾在門外,說現在沒空接見,等著吧!
粗人司馬蕤吃了閉門羹,氣憤難平,說:“吾坐爾殆死,曾無友於之情!”那意思是說,我差點被你連累死,現在卻給我擺譜,一點兄弟情誼也沒有!
後來司馬蕤、司馬冏兄弟相殘,司馬蕤死於非命,重演了他父親與武帝之間煮豆燃萁的悲劇,這是後話,容後再稟。二、 三個軍政府
齊王入洛陽的時候威風無比。身後是浩浩蕩蕩數十萬大軍,進軍的鼓聲震天徹地,旌旗如林綿延幾十裏;身前有新野公司馬歆親自執戈開道。新野公食邑一千八百戶,所受的禮遇與縣王相同,爵位僅僅比齊王低一個等級,他降尊給齊王開道,實際是在給齊王造勢,做秀給成都王等人看。《詩經》所謂“伯也執殳,為王前驅”,新野公通過這一舉動暗示成都王等人:齊王是我們大家的領袖。
成都王、河間王全都親自出馬,去迎接齊王入京,惠帝也派出使者慰勞齊王。為了炫耀軍威,齊王直接將軍隊開進了洛陽(這應該是很無禮的行為,不過當時成都王、河間王都是這麼做的),並且在宮城外通章署前的禦道上進行了一次小規模閱兵儀式。這次閱兵據說把全洛陽的百姓都驚動了,史書上說“旌旗器械之盛,震於京都”。
齊王如此咄咄逼人,用意顯而易見,就是想壓成都王一頭,爭奪執政的位置。
麵對齊王咄咄逼人的態勢,成都王與河間王不可能無動於衷。天下大權近在咫尺,麾下士兵遍布全城,他們底氣很足,所以不可能輕易言棄。
當時的洛陽劫後餘生,表麵上是波瀾不驚,實則暗流湧動。三位手握重兵的王爺正縱橫捭闔,往來於公卿之間,密謀於暗室之內,他們以一次次筵席盛會為戰場,在觥籌交錯之中施展口蜜腹劍,他們還在朝堂上,以謙和的姿態用華麗的外交辭令,爭鋒相對寸土必爭。
這場博弈在十四天後有了結果。永寧元年六月甲戌,惠帝下詔對各位勤王的王爺進行褒獎,任命如下:
齊王司馬冏為大司馬,加九錫,備物典策,如宣、景、文、武輔魏故事,輔佐皇帝處理朝政;
成都王司馬穎為大將軍,都督中外諸軍事,假黃鉞,錄尚書事,加九錫,入朝不趨,劍履上朝;
河間王司馬顒為侍中,太尉,加三賜之禮;
常山王司馬乂為撫軍大將軍,領左軍;
廣陵公司馬漼進爵為廣陵王,領尚書,加侍中;
新野公司馬歆進爵為新野王,都督荊州諸軍事,加鎮南大將軍。
五天之後,惠帝又封梁王司馬肜為太宰,領司徒。不過當時的梁王已是強弩之末(他本來也不是什麼強弩,隻是張劣弓),無力再參與朝政,十個月之後他就病死了。
根據這道詔書可見,這場博弈的結果是齊王大勝,他如願以償地成為新執政,主導朝政“如宣、景、文、武輔魏故事”。
成都王的收獲則次於齊王,他得到了兵權,“假黃鉞”,“都督中外諸軍事”。但是這個兵權徒有虛名,因為從法理上講,有權動用天下兵馬的隻有皇帝一人,成都王這個大都督隻是一個執行者,而皇帝的控製權在齊王手裏,所以成都王的“都督中外諸軍事”有名無實。
而且當時不比往日,實際上已經沒有人能夠隨心所欲地支配天下兵馬,即使成都王控製了皇帝,他也隻能支配自己勢力範圍內冀州兵與兗州兵。北部的幽州兵、南部的豫州兵、荊州兵、西部的關中兵全都各為其主,絕對不會聽從成都王號令。同理,齊王、河間王等人也都沒有能力號令天下,在皇帝失去威信之後,諸侯割據的局麵已經隱然呈現。
成都王的所得與他的身份與貢獻是不相匹配的。論親疏,他是武帝的兒子,惠帝的親弟弟;論功勳,他的軍隊是扭轉戰局的中流砥柱,是他擊潰了趙王的主力,率先進入洛陽。相比之下,除了首倡大義,齊王在各方麵都要遜成都王一籌,齊王之所以能夠得誌,是成都王謙讓的結果。
齊王對此心知肚明,於是他投桃報李,給成都王“錄尚書事”,魏晉以來朝政大權逐漸由三公九卿轉移至尚書省、中書省,“錄尚書事”即意味著有權參政議政,齊王此舉實質是在邀請成都王共同輔政。
但是此時的成都王並未對權力表示有很強的欲望,無欲則剛,成都王對於此次齊王主持的權力劃分並沒有顯示出不滿。
感到不滿的是河間王,他在這次博弈中可謂慘敗。論收益,河間王甚至不如常山王、廣陵公和新野公,後三者加官進爵,加的都是掌握實權的官銜,進的都是實實在在的爵位。河間王千裏奔赴,卻僅僅得到一些虛職:“侍中”這個職位表示河間王以後有直達禁宮向惠帝奏事的權力,而“太尉”隻是一個虛銜三公,並沒有指揮兵馬的權力。河間王在想要染指的政治領域,可謂顆粒無收。
河間王顆粒無收的原因是齊王的有意壓製。齊王痛恨河間王當時的騎牆行為,更加痛恨河間王事後湊過來撿漏,所以隻給他一些虛幻的優寵,將其排除在參議政事的門牆之外。
河間王固然貪心不足,齊王也未免有些意氣用事,二王因此結下仇怨,導致日後的反目。
由這道詔書也可以看出皇權的微弱的趨向,說賞與罰是人君駕禦臣子的兩大利器,此時這些利器已經失效。
如果賞罰分明,河間王不僅無功,反而還應當受罰,結果他卻升任三公;無獨有偶,幽州的王浚擁兵自重、首鼠兩端,惠帝不僅沒有降罪,反而給王浚官升一級,由寧朔將軍升任為安北將軍。
當罰不罰,當賞則在濫賞。在平時,封三公是不尋常的朝廷大事,皇帝要為此禱告天地,到太廟向祖宗備案;而加三賜之禮、加九錫之禮更是驚天動地的事情,幾百年才碰上一次。如今可好,惠帝一口氣封了三個三公,給兩個大臣加九錫,另一個加三賜。
顯而易見,這道詔書不符合惠帝的利益,隻符合權臣們的利益。這次權力重新分配的博弈,其依據也不是功勞的大小,而是拳頭的軟硬、武力的強弱。
齊王在豫州滯留的兩個月並沒有白費,他帶足了兵馬才來,果然是深諳政治的有心人。
不過盡管齊王心思縝密,有的地方他還是心有餘而力不足。在分配利益的詔書下達之後,成都、河間二王仍賴在洛陽不走,齊王對此無可奈何。
亂世之中的政治話語權是與軍事實力相匹配的,齊王隻是略勝一籌,並非一家獨大,雖然惠帝充當了仲裁,判給齊王執政權,但是齊王到手的僅僅是紙麵上的權力,他根本無法號令天下。遠的不說,即使在區區洛陽城,缺乏成都王、河間王的配合,齊王就無法控製住局麵。
當時洛陽彙聚了晉朝半數以上的軍隊,大大小小的軍事團體成百上千,每一支隊伍都代表著一方勢力,要求在新政權中分一杯滿意的羹。他們之間的關係錯綜複雜,為了增強競爭力,他們又相互結黨,最後形成三大陣營。齊王、成都王、河間王就是這三大陣營的核心。
所以齊王、成都王、河間王並不是一個人在戰鬥,也不是為自己一個人在戰鬥,身後那幾十萬軍隊是他們爭權奪利的利器,同時也是挾持他們的力量。三王必須喂飽麾下那些將領,滿足他們的野心。
惠帝詔書一下,三位王爺都成為三公,三公照例就要開府。
開府是一種優寵,也是種特權。普通的朝廷官員都有固定的辦公場所,如尚書有尚書台、禦史有禦史台、太仆有太仆寺等等,他們的同僚、下屬也全部由朝廷任命;享有開府殊榮的官員則不同,他們可以在自家府邸開設辦公衙門、處理政務,並且還可以自主征辟屬官。
於是齊王、成都王、河間王在各自的官邸開府辦公,各自任用親信征辟為掾屬。三王的身份全是都督,他們的親信也都是軍人,他們的衙門通行軍中號令,實權都掌握在軍人手中,文職官員隻負責抄寫文書等可有可無的職務,這儼然是個軍政府。
齊王的開府地點是在他父親司馬攸的故居,史書上說齊王“大築第館,北取五穀市,南開諸署,毀壞廬舍以百數,使大匠營製,與西宮等”。如此大興土木,一方麵反映了齊王的驕奢,另一方麵也說明了齊王幾乎另立一套政府班子,使惠帝與朝廷完全成為擺設。另外二王想來也是差不多行徑,隻是規模有所不及而已。
三王這些僭越違製的行為在當時就很引人非議,於是有侍中嵇紹直言進諫。嵇紹是“竹林七賢”中大名士嵇康的兒子。嵇康在四十年前被文帝司馬昭誅殺,嵇紹這人與司馬家有殺父大仇,卻是晉朝的頭號大忠臣,《晉書·忠義傳》裏排名第一的就是他。
嵇紹寫信給齊王,說:“夏朝的大禹王、還有唐堯與虞舜這些古代賢王,生前都安居於茅葦搭建的陋室裏,他們也因此顯示出賢德,留下了美名。華屋美宅,無益於拯救國家危亡,殿下大興土木為三王擴建宅第,甚至不惜為此毀壞太樂寺等建築,這豈是如今當務之急?如今大亂甫定,天下人翹首以待,盼著朝廷的惠政,請殿下居安思危,停止這些奢華的營建。”
嵇紹的話絕對正確,可惜卻在緣木求魚,不過當時齊王新官上任,還擺著求賢若渴的樣子,對於像嵇紹這樣的名人賢達,齊王表現得十分尊重,每次嵇紹去大司馬府議事,齊王都會親自出殿迎接。收到勸諫信之後,齊王謙順的給嵇紹回了封信,打了通哈哈說了些老先生言之有理之類的話,然後就你說你的我建我的,兩不相幹。
嵇紹還上書傻皇帝,提醒當權者要居安思危,說“存不忘亡,《易》之善義;願陛下無忘金墉,大司馬無忘潁上,大將軍無忘黃橋,則禍亂之萌無由而兆矣”。
嵇紹倒是苦口婆心,隻可惜清風過驢耳,司馬家的那些王爺們根本沒放心裏去。三、 成都王退出弈局
三個軍政府架空了傀儡皇帝與傀儡朝廷,瓜分了洛陽,也瓜分了天下。洛陽城內旌旗林立,到處都有惹事生非的武卒,橫行街頭滋事擾民。有見識之人都意識到,和平僅僅是暫時的,兵禍隨時都有可能再次降臨。
這種感覺是正確的,三王不可能並存於洛陽。在岌岌可危的和平表相之下,確實有人蠢蠢欲動。
惠帝反正之後,覺得有必要向先帝祖宗報一下平安,於是組織了一次拜謁皇陵的活動,所有麵和心不和的王爺全都參加。剛剛由新野公榮升新野王的司馬歆與齊王同車前往,而與成都王同車的,是他的哥哥常山王司馬乂。
謁陵途中,新野王悄悄對齊王說:“成都王至親,同建大勳,今宜留之與輔政;若不能爾,當奪其兵權。”
新野王這兩句話表達的是同一個意思,就是勸齊王奪走成都王的兵權,所謂“今宜留之與輔政”的意思,就是把成都王留在洛陽,不讓他回鄴城。而鄴城是成都王的根基所在,成都王麾下的軍隊都來自兗、冀兩州,失去對鄴城的控製,就意味著失去兵權,失去兵權就意味著失去參與政治角逐的資本,淪為齊王的附庸。
新野王袒露了齊王麾下很大一部分人的心聲,臥榻之旁豈容他人鼾睡?他們當然希望齊王能夠踢開成都王,獨擅朝政,他們也好附驥尾,跟著雞犬升天。
但新野王這是在冒險,齊王要是聽從了這個餿主意,結果隻有逼著成都王開戰,喋血京城。
無獨有偶,在離齊王等人不遠的另一輛車上,常山王也在慫恿成都王對齊王下手。常山王說:“天下者,先帝之業,王宜維正之。”
常山王的身份與新野王不同,新野王是武帝的堂弟,是宗室疏族,所以身為長輩,卻對齊王保持著謙遜的姿態。常山王的口氣則比新野王來得堅決,來得理直氣壯,他直接抬出父親的名號,要求成都王向齊王收回旁落的大權。
當時,常山王司馬乂二十五歲,成都王司馬穎二十四歲。常山王的母親是武帝的審美人,成都王的母親是武帝的程才人,兄弟倆打小沒什麼交情,成年之後又分居兩地,十多年才見一次麵,更談不上什麼情誼。帝王之家包羅萬有,唯獨親情是奢侈品,尤其是兄弟之情,更是奢侈品之中的奢侈品。常山王以兄長身份要求弟弟維護家族利益,看似無可厚非,實則冠冕的言語掩蓋不住勃勃私心。
常山王司馬乂是“八王”之中勢力最為弱小的一位,與成都王相比,司馬乂可謂命運多舛。當年成都王還在皇宮中過著無憂無慮的皇子生涯,司馬乂已經披上戎裝,成為守護京畿重地的步兵校尉,永平元年他跟隨同母兄長司馬瑋參與了誅殺楊駿、討伐汝南王的兩次政變,原以為這是謀取大權的良機,沒想到竟是一個陷阱。最終司馬瑋堂堂皇胄,在眾目睽睽之下被斬掉首級,以恥辱的方式終結了生命。當時騶虞幡一出,司馬乂就明白大勢已去,他扔掉手中的弓箭,眼看著兄長被擒被殺,無計可施唯有慟哭。
隨後,司馬乂也被追究罪責,他被免去一切官職,封地從十個郡驟減到幾個縣,地點也從長江中遊的長沙遷到北方靠近鮮卑,境內有匈奴雜居的冀州常山。他被逐出洛陽,在內史程恢的監督之下軟禁在常山,一住就是十年。
這十年裏洛陽中樞發生了許多驚心動魄的大事,吸引了全天下的眼光,沒有人在意到那個囚居於千裏之外鬱憤滿懷的落魄王爺。司馬乂看到侄子司馬遹、嫂子賈南風、兄長司馬允先後人頭落地,也看到了叔祖司馬倫自取滅亡,他更看到了弟弟成都王司馬穎風生水起。
當年離開洛陽的時候,司馬穎還隻是不諳世事的孩子,可如今竟然已成為雄踞一方的霸主。司馬乂反觀自己,無權無勢無兵,這十年來他錯過的東西太多了,他要彌補回來。所以司馬乂抓住機會,在第一時間響應勤王,緊跟成都王的腳步,回到他魂牽夢縈的洛陽。
惠帝封賞功臣,司馬乂被任命為撫軍大將軍,領左軍。司馬乂明白,以自己目前的實力,隻能得到這麼多。但是這不能使他滿足,因此他使勁去攛掇成都王向齊王奪權。所謂的“先帝之業”,言下之意就是這個天下應當由我們兄弟掌握,而在當時,武帝二十多個兒子死得僅存下了五個:惠帝司馬衷、常山王司馬乂、成都王成馬穎、吳王司馬晏、豫章王司馬熾。
惠帝與吳王都是劣等不堪的人物,豫章王一直閉門讀書,韜光養晦。常山王的用意十分明顯,就是想借助成都王的手,替自己從齊王懷裏奪權。如今是齊王執政,成都王相輔;如果趕走了齊王,就成為成都王執政,常山王相輔。
成都王據說“形美而神昏,不知書”(這話十分可疑,《晉書》下文裏說成都王臨死,問獄卒,五十可知天命?若真不知書,何以有此一問?懷疑又是後人妄汙),他的決策常常會受帳下謀士的左右,幸好,當時成都王最信任的謀士是範陽人盧誌,他是一個公忠體國顧全大局的人。
常山王在慫恿成都王的時候,或許是他天生嗓門大,更有可能的是他居心不良,存心製造矛盾,這原本應該十分機密的交談竟然讓在場許多人都聽到了。大亂之後人心所向當然是企望和平害怕戰爭的,所以“聞其言者莫不憂懼”。
而盧誌擔心成都王犯糊塗,忙不迭趕來勸諫。
盧誌說:“當初齊王的軍隊號稱百萬,卻與張泓僵持不能下,是殿下你徑直渡過黃河,撥亂反正,這等大功勳無人能及。如今齊王邀殿下共輔朝政,這是理所應當的,隻是我聽聞一山不容二虎,時間長了肯定會有爭端。鄴城傳來消息,說程太妃偶染小病,不如趁機回鄴城,推崇齊王。殿下有此等謙讓的壯舉,日後肯定能令四海歸心,這是最好的計謀。”
成都王想了一下,經常山王這麼一鬧,二王肯定無法共存了,要麼刀兵相見要麼退避三舍,沒有第三條路可走。而要開打的話,齊王的軍隊比自己多,勝算不大,況且自己確實也沒有很大的權力欲望。
成都王於是決定回鄴城。
主意既定,成都王就果斷行事。謁陵歸來,惠帝在宮中東堂大殿召見成都王,成都王對皇帝哥哥推辭功勞,謝絕一功封賞與官職,說撥亂反正“此大司馬冏之勳,臣無豫焉”。然後極力讚譽齊王的功德。
當時洛陽城內雖然有成都王府邸,但出於安全上的考慮,成都王平時都居住在軍營裏。他的軍隊駐紮在太學院,成都王不願再在洛陽逗留,覲見完畢徑直出宮,到太廟向列祖列宗道聲別,不回軍營,從東陽門出洛陽城,直接上道奔赴鄴城。
途中,成都王給齊王留了封信,表明去意。
成都王的信柬被送到大司馬府,齊王大吃一驚,當時他其實也在天人交戰,彷徨於戰爭與和平之間。在陰謀詭計中浸淫已久的人乍見真誠,都會驚愕得難以置信。齊王冷靜下來,立即跨馬出城去送別成都王。
齊王追上成都王是在洛城東北的七裏澗,齊王極力挽留,成都王則絕口不提時事,隻陳說憂心母親的健康,要回鄴城供養高堂。兩人依依不舍,最後灑淚而別。
這一幕是“八王之亂”中唯一令人感到溫馨的場景,即令作者這樣內心陰暗的陰謀論者,也絕不懷疑此時成都王的謙讓有假,不懷疑齊王的歉疚有詐。據說當時正好有百姓在場,這個場景使世人依稀產生了幻想,也許,這次天下真的要太平了。
可是很快這個幻想就破滅了,人們將看到成都王的軍隊再次殺出鄴城,攻向洛陽,齊王則身首異處,曝屍於城門之外。那個時候回首此時之情景,讓人隻能空歎世事之無常人心之難測。
成都王雖走,但齊王感激於心。他派遣駙馬王粹追到鄴城,再次宣詔任命成都王為“大將軍,都督中外諸軍事,假黃鉞,錄尚書事,加九錫,入朝不趨,劍履上朝”,給成都王加九錫。
成都王接受了官職任命,推辭加九錫,態度很堅決。但齊王態度更堅決,他再次派出使者,一定要成都王接受九錫,同時再次邀請成都王到洛陽,共同輔政。這次邀請就帶有表演性質了,齊王應該知道,成都王既然回到鄴城,就不可能二次赴洛。
果然,成都王還是不受九錫,並且再次推辭要留在鄴城供養母親,謝絕了皇帝的恩寵,也謝絕了齊王的好意。成都王的說辭一半是借口,一半也是實情,程太妃愛戀鄴城不願意隨兒子去洛陽,而成都王是個大孝子。齊王見成都王始終堅持,於是作罷。
成都王舍棄了權勢,卻獲得了清譽。史書上說“由是士民之譽皆歸穎”,成都王趁熱打鐵,給自己麾下邀功請賞,追隨他的盧誌、和演、董洪、王彥、趙驤、石超等人都被封為公爵或侯爵;成都王又表請朝廷開官倉,賑濟因戰火侵擾而陷入困頓的陽翟百姓;成都王還以成都國國王的名義,收斂在黃橋一役中陣亡的將士,刊石立碑,嘉獎死者功績,同時成都王的仁心也推及敵人,趙王那方的陣亡將士也被他一並掩埋。
相比於齊王苦心積慮地謀奪執政地位,結果卻是自己往火坑裏跳。成都王的一係列舉措不僅鞏固了麾下的擁護,還收買了全天下的人心,顯得明智、有效而又實惠。
成都王一走,河間王孤掌難鳴,隻好懷著對齊王的不滿退回關中;常山王勢單力薄,也隻好表示臣服。危機解除了,洛陽完全落入了齊王的手中,齊王抖擻精神,開始應付朝政。
齊王首先做的也是籠絡宗室。惠帝的前十年齊王一直在洛陽,他冷眼旁觀了“八王之亂”的前半截,明白所有是非曲直。當年楚王和淮南王的冤死至今令世人惋惜,為了順應民心,也是為了取得常山王與成都王的好感,齊王給楚王與淮南王平反:
楚王司馬瑋被追贈為驃騎將軍,楚王的兒子司馬範被封為襄陽王,官任散騎常侍。司馬範很有氣節,十年之後的永嘉五年(公元311年),司馬範與王衍等人一起被石勒俘虜,王衍對石勒奴顏婢膝,甚至向石勒勸進稱帝,其餘人等也紛紛向石勒乞求饒命,唯有司馬範神情儼然,嗬斥同僚:“今日之事,何複紛紜!”最後從容赴死。
淮南王司馬允被追贈為司徒,按王的禮節改葬,淮南王的三個兒子與父親一起死於洛陽街頭,於是齊王將自己的兒子司馬超過繼給淮南王,延續淮南王香火。司馬超後來也在永嘉五年與司馬範一同被俘,一同遇害。
既然楚王都平反了,那麼對於常山王的處罰就變得沒有道理,齊王於是恢複了常山王的封地,司馬乂重新成為長沙郡王,升遷至驃騎將軍,開府;由於同樣的理由,在外流放了十多年的前東安王司馬繇也恢複了王位,從帶方(今朝鮮境內)那個苦寒之地回到洛陽,被任命為尚書左仆射。
東安王司馬繇回來了,他的仇家、也是他的親兄弟東武公司馬澹就倒黴了,司馬澹此前依附賈氏、然後又依附趙王,現在終於被清算。不過清算的方式比較特別,由司馬澹的母親諸葛太妃出麵告他不孝,然後以不孝的罪名將其與妻子一起流放遼東。
齊王接著重新分配政權。趙王迅速崛起又迅速覆滅,崛起之時就像洪水,清空朝堂填以雜物;覆滅之時又像退潮,卷走雜物留下一片空空蕩蕩,除了皇帝是現成的,文武官員都得重新選任。
齊王請出了被趙王廢黜,又在勤王過程中立下汗馬功勞的琅琊王氏,由王戎出任尚書令、王衍出任中書令,王衍的族叔王彥被封為公爵,族弟王敦出任青州刺史。琅琊王氏的政治投機得到了豐厚回報,不僅收回失地尚書台,還首次占領了中書省。隨著河東裴氏、太原王氏等豪門大族在曆次政治鬥爭中失勢,琅琊王氏儼然成為西晉第一高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