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過分的是一個叫羊忱的,趙王任命他為相國參軍,羊忱拚死不願意。趙王派使者去請他上任,羊忱竟然奪門而出,騎馬就逃,使者拍馬就追,羊忱善於騎射,張弓搭箭威脅使者,說再上前我就放箭了,嚇得使者屁滾尿流。羊忱出身泰山羊氏,是名門之後,趙王因此沒和他計較。
陸機在這時做了相國府的參軍,不過他是自願的。
太康末年,陸機與弟弟陸雲從江南來到洛陽,隨行的還有吳郡顧榮,他們三人被稱為“江南三俊”。十餘年光陰蹉跎而過,三人始終不得誌。陸機先做了楊駿的祭酒,楊駿死後,他轉任太子洗馬、著作郎,隨後又做了吳王司馬晏的屬官,最後做了近十年的殿中郎;陸雲先辟為太子舍人,後來出任浚儀縣令,後來接替陸機擔任吳王司馬晏的郎中令;顧榮也不如意,先後擔任郎中、尚書郎、太子中舍人,最近新任廷尉正。
吳郡陸氏、顧氏,在孫吳時期都是出宰相出大將軍的門戶,到了司馬家竟然隻能做這種不入流的小官。前不久顧榮寫信給陸機,表示自己心灰意冷,想回江南隱居,陸機看了他的信,歎息流淚。
不過陸機並未死心,他參與四月兵變有功,被封為關內侯。趙王上台伊始,正是用人之際,這在陸機眼裏是一個好機會,於是他接受趙王的任命,做了相府參軍。
趙王以孫秀為中書令,總攬大權,“威權振朝廷,天下皆事(孫)秀而無求於(司馬)倫。”又封孫秀的同族孫弼為中堅將軍,領尚書左丞;孫髦為武衛將軍,領太子詹事;孫琰為武威將軍,領太子左率。
孫弼與孫髦、孫琰,還有趙王另一個心腹孫輔是堂兄弟,他們四人是樂安郡人,與出生琅琊郡的孫秀風馬牛不相及,隻是趨炎附勢,所以與孫秀合為一族。孫弼的父親孫旂時任平南將軍,遠在襄陽,得知此事急忙派小兒子前來阻止,沒想到兒大不由爺,孫弼根本不聽勸,孫旂氣得慟哭不已,後來孫氏果然受牽連,滿門罹難。
在宗室方麵。趙王以哥哥平原王司馬幹為衛將軍,梁王司馬肜為太宰、守尚書令,增封二萬戶,任命東武公司馬澹為領軍將軍,任命廣陵公司馬漼為左將軍、散騎常侍,東海王司馬越為中書監。此外,趙王召回九年前被流放帶方的東安王司馬繇。
在太子剛死之時,有議者說要立淮南王為皇太弟,現在惠帝已確立皇太孫為嗣君。為了安撫淮南王司馬允,趙王任命淮南王為驃騎將軍、開府儀同三司、侍中,都督如故,領中護軍。
由以上事例可以看出,趙王花了很大力氣來籠絡宗室成員。可是很莫名其妙,趙王百密一疏,竟然漏了一個最最應該籠絡的宗室近親,齊王司馬冏。
如果沒有齊王,兵變也許就不會成功,齊王也是宗室裏麵除了幾個親弟弟以外,離惠帝最親的人。連未參與兵變的淮南王可以享受開府殊榮,統率洛陽一半的禁軍,而親臨前線衝鋒陷陣的齊王,事後得到的報酬僅僅是一個遊擊將軍。
齊王很不滿意。
與齊王同樣心懷不滿的是淮南王,不過,他吃的是不可以拿到陽光底下說的暗虧,淮南王想做嗣君原本就是非分之想,司馬臧被立為皇太孫那才是名正言順,因此,淮南王隻是一個人偷偷地表示遺憾。
他倆的怨氣被人捕捉到了。
當時兵變剛剛過去,洛陽城內翹首觀望,人人自危。趙王和孫秀以前劣跡不少,屢次遭到彈劾,那些曾經得罪過他們的臣子全都惶恐不安。
潘嶽就是其中之一。這個“美姿儀,辭藻絕麗”,昔日走在洛陽街頭可以引起婦人圍觀,“連手縈繞,投之以果”的美男子如今已經兩鬢斑白。永康元年潘嶽五十三歲,已過知天命之年。對他而言,天命很殘酷,他一生汲汲於仕進,卻屢受打擊。
十年前潘嶽阿附楊駿,不久楊駿倒台,連累他差點被殺,幸虧得到故人公孫宏相助才逃脫一死;此後他依附賈氏,甚至不惜尊嚴,在大庭廣眾之下向晚輩賈謐屈膝諂媚,連他的母親也看不過去,責備他“不知足”。誰曾想賈氏說倒就倒,潘嶽十年努力一朝化為泡影,他發現新貴赫然竟是故人孫秀,沮喪之情立刻轉化成恐懼。
他鄉遇故知,但故知是仇敵。潘嶽的父親潘芘擔任過琅琊內史,當時孫秀是他手下的小吏,服侍過潘嶽,潘嶽那時少年氣盛,屢次因為過失而鞭撻孫秀。誰曾想世道輪回,二十年後,孫秀竟然飛黃騰達,成為權傾天下的中書令,潘嶽反為案上魚肉。
潘嶽戰戰兢兢,不清楚孫秀是否記仇,於是有一天,他退朝時偷偷向孫秀試探,問:“孫令猶憶疇昔周旋不?”那意思是說,孫長官,你還記得我們昔日的老交情麼?
孫秀瞥了他一眼,幽幽地說道:“中心藏之,何日忘之!”這是《詩經》中的一句,意思是說,我一直惦記在心中,何日敢忘啊。
一桶冰水當頭潑下,潘嶽知道自己難逃一死了。
同樣知道自己難逃一死的還有馮翊太守歐陽建。當初趙王在關中胡作非為的時候,提議處斬孫秀的除了解結、解係,還有歐陽建。如今解氏兄弟被滿門抄斬,歐陽建自度無法獨善其身,於是躲到舅舅石崇的金穀園裏。
石崇是有名的富人,所居金穀園美輪美奐天下所無。亂世之中有這麼龐大的家產,本身就是一個令人覬覦的禍根,更何況石崇還是有名的賈氏黨,“二十四友”中的活躍分子,來日大難看來不可避免。
而石崇似乎沒有意識到自己的危險處境,依然我行我素。石崇家有一個歌妓叫綠珠,美豔無比,善吹笛,孫秀聽說之後,派人向石崇討要。石崇把家裏的侍婢一字排開,讓使者自己挑,使者說:“奉命討要綠珠,別人不要。”石崇大怒,說:“綠珠吾所愛,不可得也。”使者威脅石崇三思而後行,石崇說不給就不給。
使者恨恨而去,石崇知道這回真的捅了婁子,於是召來潘嶽、歐陽建商量對策。
商議的結果是:趙王不得人心,不如結納淮南王、齊王再發動一次兵變,推翻趙王,殺孫秀。但是石崇等人機事不秘,孫秀當時正密切注視著洛陽城裏的一舉一動,他很快發現了石崇等人的異常舉動,更重要的是他還發現了淮南王暗地裏豢養了不少死士。
孫秀趕忙與趙王商議對策,齊王勢單力薄好對付,淮南王才是心腹大患。兩人決定先除掉淮南王,計劃的第一步,就是奪掉淮南王的兵權。於是第二天惠帝下詔,解除淮南王鎮東大將軍的職務,由彭城王司馬植接替淮南王,都督揚江二州諸軍事。
僅僅解除揚江二州兵權是不夠的,於是馬上又有第二份詔書,任命淮南王為太尉。
當時永康元年秋八月,這份詔書逼迫淮南王與趙王喋血京城。七、 白虎幡
太尉是三公之一,一品官職,名義上掌管天下兵馬,到了晉朝實質已是一個沒有實權的養老閑職。此前擔任太尉一職的有何曾、汝南王司馬亮、高密王司馬泰,他們不是朝廷宿老就是宗室前輩,年齡都在五十以上。永康元年,淮南王司馬允不過二十九歲,趙王就想讓他提前過晚年生活。
惠帝的詔書在任命淮南王為太尉的同時,解除了他中護軍的職務,所以這道詔書明升暗降,表麵看來是給淮南王升官,實質是想奪他的禁軍兵權。淮南王當然不樂意,這位皇弟在兵變發生之後就提防著趙王,一直告病假不參加朝會。當黃門郎來宣詔的時候,他依然躲在臥室裏不出來,說自己病了,沒辦法受詔。
這種態度無疑是很不正確的,容易授人以柄。孫秀高興壞了,他派侍禦史劉機帶著手下令史、吏曹、軍曹、法曹一幹人等氣勢洶洶,趕到淮南王府逼迫淮南王受詔,淮南王還是稱病,不從。
劉機等的就是這句話,於是他命令手下逮捕淮南王的從官,並且表示將要彈劾淮南王拒詔,這是大不敬的罪名。
淮南王被激怒了,他一巴掌打翻劉機,劈手奪過詔書一看,火冒三丈。按理詔書應該由中書令或中書監起草,蓋有皇帝璽印。當時的中書令是孫秀,詔書有孫秀筆跡,這無可厚非,可是,可是這份詔書沒有皇帝璽印!也就是說,這份詔書實際隻是孫秀寫的便條。孫秀如此明目張膽的矯詔實在忒大膽,矯詔當斬!
形勢瞬間逆轉,淮南王一邊下令關門抓狗,一邊指揮手下操家夥,將劉機一幹人等拿下。
劉機不愧叫劉機,見機不妙轉身奪路狂奔,淮南王追趕不及,隻砍倒劉機的兩個令史。事到如今不得不反了,淮南王恨恨回到府中,招集家兵,還有他平時豢養的死士,說道:“趙王欲破我家!”
養兵千日,就等著這一刻。眾家兵、死士齊口同聲:“隨殿下差遣!”
於是淮南王率眾出門,沿路大呼:“趙王反,我將攻之,佐淮南王者左袒!”
這一招學的是漢代的周勃。當年周勃等人要發動政變推翻呂氏,周勃招集長安北軍訓話:“為呂氏右袒,為劉氏左袒”,禁軍全部左袒,於是發兵攻殺呂產、呂祿,捅立太宗漢文帝。從此“左袒”就成為關鍵時刻表明立場的標誌性行為,標榜自己擁護王室、掃除奸佞。
淮南王起兵是個突發事件,如果是蓄謀已久,必定不會如此倉促草率。那時淮南王與齊王接觸尚淺,或者根本就沒有開始,事件從頭到尾就隻見淮南王孤軍奮戰,齊王、石崇等人袖手觀望。
而淮南王的兵力十分有限,他手下死士七百,全部是從淮南帶來的劍客,武藝高強,這部分應該是進攻主力;餘下還有淮南國國兵,按武帝鹹寧三年定下的製度:“大國中軍二千人,上下軍各千五百人,次國上軍二千人,下軍千人。其未之國者,大國置守土百人,次國八十人,小國六十人,郡侯縣公亦如小國製度。”淮南國是大國,淮南王未之國,所以按例隻有一百個國兵。
史書上說,在淮南王的感召這下,一路上“歸之者甚眾”。這句話很模糊,“歸之者”軍事素養應該都不高,而且“甚眾”隻是概數,不可以過多估計。
因此滿打滿算,跟隨淮南王發動政變的士兵,總數不超過一千五百人,並且戰鬥力良莠不齊,其中正規軍隻有八百人左右。
這點兵力根本不夠趙王塞牙縫的,淮南王的失敗在他追殺劉機那一刻就已經注定。
雖然力量弱小,但是淮南王的戰術是十分正確的。他第一步是想進宮,控製惠帝取得政治主動權。當時淮南王還是中護軍,名義上掌握一半禁軍,如果惠帝下詔命令弟弟討伐趙王,那麼趙王在政治上、軍事上都會陷於被動。
但是,淮南王的戰術沒有得以貫徹,原因在於他在禁軍中的根基太淺。他名為中護軍,卻指揮不動他的屬下,當時的禁軍中下層將領都向著趙王。淮南王兵臨宮城,趙王的心腹,尚書左丞王輿緊閉宮城掖門,不放淮南王進宮,這種行為如果沒有殿中禁軍的默許是不可能得逞的,由此可以明顯看出殿中禁軍的立場。
以淮南王的兵力,硬攻宮城是自尋死路。擒賊先擒王,淮南王隨機應變,直奔趙王的相國府。
按常理,趙王可調用的兵力要遠大於淮南王。且不說他“使持節、督中外諸軍事”可以任意調動禁軍,僅以趙王的相國身份,按常例惠帝也應該賜給他一千人左右的營兵作為護衛,當年汝南王、衛瓘都有這個待遇。
如果這些兵力不夠用,當時趙王還兼職擔任著太孫太傅,相國府與東宮相聯,東宮太子衛率合計有上萬人,也是趙王可以依仗的資源。
但不知何種原因,也許是變生肘腋應對不暇,也許是淮南王麾下七百壯士確實勇猛非凡。在兩軍交鋒的初始階段,趙王竟然完全落於下風,“倫與戰屢敗,死者千餘人”。
隨著淮南王的節節獲勝,那些對趙王暗懷不滿的異己分子開始蠢蠢欲動。太子左率陳徽招集麾下三千人,在東宮內鼓噪起來,響應淮南王。不過,這三千衛士沒能幫助淮南王,原因很簡單,東宮有前、後、左、右四衛率,人數上萬。僅僅左衛率三千人是折騰不起來的,輕易就被其餘七千人堵在東宮裏。
淮南王在宮城外的承華門下結陣,強攻相國府,箭如雨下,射得趙王沒有還手之力。趙王的手下也許沒有遠程攻擊武器,都隱在樹後躲避箭矢,趙王本人也差點被箭射死,幸虧有一個主書司馬叫畦秘的舍身救主,替趙王擋箭,自己卻被射成刺蝟。
巷戰從辰時打到未時,也就是上午八點一直打到下午兩點,相關街道兩旁,每棵樹上都插了幾百支箭,戰況之激烈可以想象。
趙王、淮南王爺孫倆在洛陽大道上兵戎相見,四周無數人在偷偷觀望。《晉書》上說“初,倫兵敗,皆相傳:‘已擒倫矣。’百姓大悅。既而聞允死,莫不歎息。”趙王被擒的傳言竟然引起“百姓大悅”的效果,可見趙王確實不得人心。但是,那些芳心暗許淮南王的人,也不過就是在一旁坐視淮南王被逆轉為敗,然後廉價的發了幾聲歎息而已。世人的勇氣與正義感到此為止了,人人明哲保身,最終就導致了國家的萬劫不複。
宮外打得驚天動地,皇宮裏麵也不平靜。太子左率陳徽的哥哥陳淮在中書省任職(《晉書》上說是任中書令,但此前《晉書》又說孫秀是中書令,又是一個前後打架的例子,潘嶽稱孫秀為“孫令”,因此可以肯定孫秀才是中書令,至於陳淮,就不清楚的,也許是中書監,或者隻是中書侍郎),陳淮對惠帝說:“宜遣白虎幡以解鬥。”
陳淮是個壞蛋,他在欺負惠帝是個白癡,因為白虎幡根本不是用來解鬥的,用來解鬥的幡是騶虞幡。當年騶虞幡一出,楚王麾下數萬禁軍立刻作鳥獸散,楚王頓時成孤家寡人束手就擒,威力之大令人咋舌。
白虎幡的作用恰恰與騶虞幡相反,它是用來指示進軍衝鋒的。陳淮實際與他弟弟陳徽一樣,心向著淮南王。如果趙王手下看到惠帝授予淮南王白虎幡,就會誤以為淮南王是奉詔討伐趙王,趙王就會像當年的楚王一樣,不戰而潰。
惠帝上當了,他派司馬督護伏胤率領四百殿中騎兵持白虎幡出宮,勸雙方罷兵。陳淮的計謀看似要得逞了,結果出現了意外。
先前說過,殿中禁軍是站在趙王那一邊的,而且趙王把他的幾個兒子安插在宮中監視皇帝,當時趙王的兒子汝陰王司馬虔擔任侍中,在門下省輪值,他急忙找來伏胤,密謀殺死淮南王,發誓說:“富貴當與卿共之。”
伏胤持幡來到淮南王陣前,拿著一張白紙訛淮南王,說有聖旨助淮南王。淮南王麾下看到他持白虎幡前來,都大喜過望,山呼萬歲。淮南王也不疑有它,走下戰車散開陣型,來到伏胤麵前,跪下接旨。伏胤一咬牙,猛然抽刀砍下,淮南王當場身首異處。
突發奇禍,淮南王麾下還沒有反應過來,與伏胤同來的殿中禁軍已經舉起屠刀,趙王麾下也開始反攻。群龍無首,淮南王麾下全軍覆沒,包括淮南王的兒子秦王司馬鬱、漢王司馬迪在內,上千人無一幸免。
趙王贏得不容易,為了表達自己的喜悅,也為了提醒天下人誰是勝者,趙王在洛陽範圍內大赦。
大赦之後,就是徹底的清算。淮南王的屬官、故友都在清算範圍之內,他們全部被收押交給廷尉定罪,趙王的意思是全部誅殺,幸虧時任廷尉正的顧榮為人正直、處置公允,救活不少人。
趙王還收捕了武帝的另一兒子吳王司馬晏,想殺掉他,因為他是淮南王一母同胞的弟弟。吳王司馬晏“少有風疾,視瞻不端”,是個偏癱患者,長大後病情加重,甚至“不堪朝覲”。連上朝都沒有能力的人怎麼可能謀逆?當年楚王矯詔,他的同母弟司馬乂也沒被牽連到受誅殺的地步。光祿大夫傅祗因此與趙王據理力爭,群臣也附和著傅祗,最後吳王司馬晏被貶為賓徒王,降一級,由郡王變為縣王,這個處置與當年司馬乂相同。
另外兩個受牽連的宗室成員是齊王司馬冏與彭城王司馬植。齊王行事謹慎,趙王逮不到他的把柄,於是任命他為平東將軍、假節,鎮許昌,趕出洛陽了事。
至於彭城王司馬植,他被任命接替淮南王出鎮壽春,還沒出發,就傳出流言說他參與了淮南王事件。趙王正想對彭城王下手,不想彭城王憂慮成疾,一命嗚呼了。
宗室尚且如此,石崇、潘嶽等人當然在劫難逃,兩人加上歐陽建,都被判決“夷三族”。潘嶽全家老小,包括老母親、一個兄長、三個弟弟,侄子、女兒十幾號人無一幸免,統統拉到洛陽城東的牛馬市斬首、示眾。潘嶽是個孝子,最終卻連累老母親死於非命,臨刑前,潘嶽抱著母親痛哭,說:“負阿母!”
石崇全家十五人比潘嶽先到刑場。當捕者叩門而入的時候,石崇正在高樓上設宴,與賓客飲酒,綠珠正領著女伎在席前歌舞。看到捕者,石崇對綠珠說:“我今日為了你而獲罪。”綠珠垂淚說道:“綠珠願效死於君前。”走到樓邊飛身躍下,香銷玉殞。
石崇起先沒有預料到死期已至,他自我安慰說:“我不過被流放到南方偏遠的交州、廣州而已。”後來發現自己被押解直奔東市而去,這才明白過來,他歎息說道:“那些奴輩,貪我家財。”身旁的捕者嗤笑說道:“你既然知道錢財致禍,為何沒有及時散財消災?”石崇無言以對。
石崇在刑場等到潘嶽,驚訝說道:“安仁,你竟然也來了!”(注:潘嶽字安仁)
潘嶽衝他苦笑:“可謂白首同所歸。”
“投分寄石友,白首同所歸。”這是早年兩人在金穀園燕飲唱和時,潘嶽寫的詩句,沒想到一言成讖。
幾聲刀斧響,頭顱滾落,其時殘陽如血。八、 著火的羊皇後
淮南王一死,趙王兩次立威,更是氣焰熏天,於是法螺大起。有一天上朝,孫秀提議說,趙王的功勳曠古爍今,宜加九錫。
朝臣們心中咯噔一下,心想,終於圖窮匕見了啊。
所謂九錫,是九種高規格的器物,這些器物都是帝王或者帝王的祖宗才夠資格享用,包括:一錫車馬,再錫衣服,三錫虎賁,四錫樂器,五錫納陛,六錫朱戶,七錫弓矢,八錫鈇鉞,九錫秬鬯。
九錫的最早記載見於《禮記》,不過裏麵不是配套批發的,而是零售,如有臣子立了大功勳,就賜給臣子一兩件表示恩寵。《漢書·武帝紀》裏說漢武帝元朔元年,漢武帝讓各諸侯王舉薦賢能,有朝臣奉議說:“古者,諸侯貢士,壹適謂之好德,再適謂之賢賢,三適謂之有功,乃加九錫。”
這意思是說,在古代,諸侯有向天子舉薦賢人的義務,舉薦三批就算是有功勳,可以“加九錫”。可見到漢武帝時,“加九錫”還是維持了本意,隻是表示恩寵,並沒有什麼特別的含義。
到了漢末,王莽這個書呆子想篡奪政權自己做皇帝,所以就把“九錫”神聖拔高。王莽說,《周禮》有“上公九命”之說,周王給諸侯加九錫,把這個諸侯升到距天子隻有一步之遙的“上公”地位;當今皇帝給臣子加九錫,也是把這個臣子上升到離皇帝無比接近的位置。
學術是為政治服務的,這個見解拋出來沒多久,漢帝就很識相地給王莽加九錫,六年後,王莽自立為皇帝,建立“新”朝。
曆朝曆代都不乏亂臣賊子,有老前輩王莽始作俑者,後進權臣紛紛跟風,從此“加九錫”就成了權臣篡位的前奏。
曹操受了漢獻帝的九錫,他的兒子曹丕就篡位建立魏朝;
司馬昭受了曹魏的九錫,他的兒子司馬炎就篡位建立晉朝。
現在,趙王竟然也想加九錫,莫非他想學哥哥司馬昭?當年司馬昭之心,路人皆知啊。
在場的朝臣心裏嘀咕著,都知道不妥,但是張華、裴屍骨未寒,這時站出來反對,這是需要勇氣的。
還真有勇士站出來直麵淋漓的鮮血,尚書劉頌豁出一條老命,出班啟奏:“漢朝末年,漢獻帝曾給魏武帝加九錫;曹魏末年,魏元帝也曾給晉文帝加九錫,這都是改朝換代時的特例,不可以通行於所有宰輔,何況如今社稷平安江山穩固,根本沒到改朝換代的時候。昔日周勃誅諸呂擁立漢文帝,霍光廢黜昌邑王擁立漢宣帝,他們都有大功於國家,但都沒有加九錫。違反朝廷典章而從權,這不是先王之製,所以加九錫之舉,請千萬不要實施。”
劉頌這幾句話分量還很重,劉頌把曹丕、司馬昭等受九錫另立新朝的權臣歸為一類,把周勃、霍光等匡扶社稷的權臣歸為一類,話不挑明,但是含義自現:所謂九錫,是給有野心的權臣備用的,趙王如果你是忠臣,那就學學周勃、霍光,不要加九錫。
可是,趙王就是有野心的,他也根本沒打算掩飾自己的野心。最後這事演變成一場鬧劇,惠帝執意要加九錫,趙王害羞,堅決不要,但是惠帝一定要給,趙王就躲在家裏不上朝,惠帝心很誠,派文武百官輪番上門求趙王千萬別謙虛。眾情難卻,趙王隻好被迫接受,同時還增封食邑五萬戶。
趙王的黨羽張林,是當初捕殺張華的直接凶手,他忌恨劉頌,勸趙王殺劉頌圖個眼前幹淨。劉頌也是兩朝老臣,又沒有大罪過,怎能說殺就殺?孫秀這時說了一句人話:“殺張、裴已傷時望,不可複殺頌。”劉頌因此逃過一劫,僅僅被調離機要部門門下省,出任閑職光祿大夫。這次諫議耗光了劉頌的最後一把餘熱,幾個月之後他就病死了。
趙王加了九錫,離皇位更近了一點,心情大悅,論功行賞。在淮南王事件中立下汗馬功勞的伏胤、王輿加官進爵,自然是不在話下。其中王輿被任命為左衛將軍,掌管左衛禁軍,王輿因此有了日後反水的資本,這個任命最終要了趙王的命。
趙王還將禁軍的兵權交到自己兒子手裏。趙王世子司馬荂擔任撫軍將軍、領軍將軍;司馬馥任鎮軍將軍、領護軍將軍;司馬虔任中軍將軍、領右衛將軍;司馬詡依舊為侍中,監視惠帝。
經此一役,趙王發現相國府的保衛力量還不夠強,於是增加相府衛兵至兩萬人,數量與皇帝的殿內禁軍相等,趙王還覺得不安全,額外又有隱匿不少兵士,使相國府的實際武裝力量超過三萬。
此時,清河王已在三個月前病死,吳王已經被貶斥,趙王又掃除了淮南王這個障礙,洛陽城內除了十七歲的豫章王司馬熾,再也沒有皇帝的親弟弟了。豫章王就是日後的晉懷帝,此刻擔任散騎常侍的閑職,為人低調,“門絕賓遊,不交世事,專玩史籍”,這樣人是不足為忌的。
所以洛陽已經沒有人能夠挑戰趙王的權威。控製了禁軍,就是控製了洛陽;控製了洛陽,就是間接控製了天下。趙王與孫秀鬆了口氣,開始任意妄為,最後得意忘形。
孫秀有個兒子叫孫會,這個孫會據說長得相當寒磣,一看就是個奴仆的坯子,“形貌短陋,奴仆之下者”。早年孫秀沒發跡的時候,他是在洛陽城西給人打雜賣馬的,後來托老子洪福,孫會被任命為射聲校尉。
永康元年孫會二十歲了,孫秀一手操辦,竟然讓他迎娶惠帝的女兒河東公主,河東公主的母親就是前不久被殺的賈皇後,孫秀逼著正在給母親服喪的公主與醜兒子成親,這個新聞傳出去,洛陽百姓“莫不駭愕”。永康元年冬十一月,在孫秀的安排下,惠帝司馬衷又迎娶了他的第二任,也是最後一任妻子。新的皇後姓羊,名獻容,來自泰山羊氏。泰山羊氏可以算是西晉外戚世家,曾出過景帝司馬師的皇後羊徽瑜。
景帝的羊皇後經曆十分平淡,唯一過人之處是年長,她一直活到武帝鹹寧四年,死時六十五歲,為西晉第一長壽皇後。她的長壽意義重大,她的弟弟羊祜因此成為晉武帝最最信賴的臣子,羊祜因此有機會施展才能,替晉武帝打好統一天下的基礎。
羊獻容是羊徽瑜的孫輩,同樣是晉朝的皇後,但境遇卻有天壤之別。羊獻容的皇後生涯總是有死亡如影相隨,從永康元年(公元300年)至永嘉五年(公元311年),羊獻容被五次廢黜五次冊立,還曾被關進金墉城賜死。永嘉五年洛陽淪陷,羊獻容被匈奴劉曜納娶,後來成為前趙的皇後,替劉曜生了兩個皇子,其經曆之跌宕起伏,不僅晉朝僅有,也是中國曆史僅有。晉惠帝的兩任皇後都赫赫有名,賈皇後憑她的狠毒心計,羊皇後則憑她兩國兩皇後的傳奇經曆。
與賈皇後的汲汲進取不同,羊獻容一直被動地接受著命運的考驗,或者說是命運的摧殘。她未必願意做這個青史留名的人物,作為一個女人,羊獻容是不幸的,她不幸的根源在於她有一群利令智昏的舅舅。
羊獻容的外公就是孫旂,她的舅舅孫弼、孫髦等人巴結孫秀,與孫秀合族稱一家人,孫旂無法阻止,隻好聽之任之。為了諂媚孫秀,也為了配合趙王禁視與控製惠帝,孫弼等人出賣了這個外甥女。在孫秀的操縱下,羊獻容被立為皇後。
十一月甲子,皇帝立皇後羊氏,大赦天下。封皇後羊氏之父尚書郎羊玄之為興晉侯,升職為光祿大夫、特進、散騎常侍。
對於羊玄之而言,這不是喜訊,而是災難的開始,他從此被卷入司馬家骨肉相殘的“八王之亂”,直至家破人亡才罷休。
據說進宮那天,羊獻容的衣裙突然無故起火,這大概是上天發出的警示,但在當時,人人都把它誤解為吉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