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好,政變在永康元年三月癸巳日傍晚,即孫慮前往許昌毒害太子的十二天之後,及時發生了。四、 夜半刀出鞘

司空張華是範陽方城人,父親張平曾經是曹魏的漁陽郡守,可惜在張華很小的時候就去世了,張華幼年家境窘迫,以至於不得不靠牧羊為生。張華愛讀書,“朗贍多通,圖緯方伎之書莫不詳覽”,愛書是他一生未改的愛好,他死後被抄家,“家無餘財,惟有文史溢於機篋”。他是靠學問起家的,“學業優博,辭藻溫麗”,少年時寫過一篇《鷦鷯賦》自勵,結果大名士阮籍過目之後大為讚賞,稱之為“王佐之才也”!由此一言榮身,張華聲名鵲起,步入仕途。

四十年光陰轉瞬即逝,當年的掌權者還是文帝司馬昭,如今掌權者已經更替了三代,張華也已兩鬢斑白。他入仕雖早,卻是大器晚成,此前有好幾機會登閣拜相,結果都陰差陽錯的失之交臂。

早在武帝鹹寧年間,張華就擔任中書令這種重要職位,但不多久母親病逝,他離職丁憂;鹹寧末,武帝準備征討孫吳,舉朝反對,隻有羊祜、杜預、張華三人竭力支持,平定江南之後,武帝論功行賞,大家都以為張華將被重用,誰料到他在齊王問題上站錯隊,被貶放幽州。

幽州有鮮卑、匈奴,曆來是不安穩的地方,但在張華的治理之下,“遠夷賓服,四境無虞,頻歲豐稔,士馬強盛”。武帝晚年,念及張華的好處,打算托以後事,卻又被政敵進了讒言。張華被召回洛陽,僅僅擔任太常的職務,管理皇家的祭祀。不久禍不單行,太廟的一根大梁突然折斷,太常失職免官。一直到武帝駕崩,張華的身份始終是一介白衣。直到元康元年,賈皇後上台,張華才真正進入權力中樞,左右朝政。

十年之後的永康元年,張華已經是一個六十九歲的老人。那些曾與他一起仕途跨越魏、晉兩個朝代的政壇元老,大多已經作古入土。這些人曾經在朝堂上與張華爭議過或唱和過,製造過陰謀也曾被陰謀造訪,槍林彈雨中,下場各不相同。

有的始終身居高位,壽終正寢,並且身後享盡哀榮,如羊祜、杜預、山濤、裴秀;有的顯赫一時,然後中道廢黜,默默老死,如任愷、和嶠;有的生前權重一時,死後背盡罵名,如何曾、賈充;還有的最不幸,遭罹慘禍不得善終,如楊珧、衛瓘。

不知道張華可曾預測過自己會以哪一種結局收場,有一點可以肯定,經曆了宦海四十年的風風雨雨,張華已經不像年輕時那樣意氣風發百折不撓了,他的內心是悲觀無奈的。

兒子張韙勸他退位免禍,張華說道:“天道玄遠,惟修德以應之耳。不如靜以待之,以俟天命。”這說明當時他已經很消極,聽天由命了。

而命運容不得他消極怠工,在嚴酷的政治環境裏,被卷入其中的人是不允許中立的。沉默就意味著不合作,不合作就意味著是敵人,這種混賬邏輯直至今日還大有市場。

永康元年四月癸巳,垂垂老矣的張華又一次麵臨決定生死的選擇。右衛督司馬雅再次找到張華,對他說:“今社稷將危,趙王欲與公共匡朝廷,為霸者之事。”

司馬雅的措詞是十分不當的,什麼叫“為霸者之事”?那意思就是說,趙王司馬倫要滅了賈皇後,自己當“霸者”。所謂“霸者”,就是像春秋五霸那樣號令天下的諸侯。這似乎不是一個忠臣所應該說的話。

趙王這人朽木不可雕,是不可靠的,張華仔細思量後,拒絕與趙王合作。

司馬雅本懷著一片好意前來,哪知明月照溝壑,他勃然大怒,說道:“刃將加頸,而吐言如此!(真是不知死活!)”說完轉身憤然離去。

張華沒有想到,剛才的選擇已經判了自己死刑。他有晝臥的習慣,結果當天就做夢夢見房倒屋塌,把自己嚇醒。幾個時辰之後,政變就發生了。

政變經過周密的部署。孫秀早就和通事令史張林、省事張衡、殿中侍禦史殷渾、右衛司馬督路始接上了頭。這些文武官員職位都不高,但都在心髒部位的殿中任職,他們的背叛都很致命。

此外,趙王還策反了翊軍校尉齊王司馬冏和右衛佽飛虎賁督閭和,這部分兵力再加上趙王麾下的右軍,司馬雅麾下的右衛督,還有士猗麾下的殿中虎賁,洛陽禁軍半數兵馬參與了進來,禁軍名義上的統領北軍中候王衍與中護軍趙浚已經被架空。所以嚴格來講,這是一場以禁軍中下層將領發動的兵變。

兵變時間定於四月癸巳丙夜一籌,即4月4日淩晨。當夜,趙王招來右衛將軍麾下的前驅、由基、強駑三部司馬,假稱奉了惠帝詔書,說:“中宮與賈謐等殺吾太子,今使車騎入廢中宮。汝等皆當從命,賜爵關中侯。不從,誅三族。”

三部司馬一看,連頂頭上司、右衛司馬督路始都已經參與,哪還有什麼好猶豫的呢?於是“眾皆從之”。

趙王率領著禁軍趕到宮城,早有人替他把宮城大門打開,兵變的部隊消無聲息地進入宮城,陳兵列隊在禦道南側。

然後,趙王命令侄孫齊王司馬冏率領三部司馬進殿去廢黜賈皇後。

為什麼要派齊王出馬呢?這是有原因的。

參與兵變的禁軍將領出身都很低微,平素也是任由賈皇後指使的,這些人做慣了奴才,此刻隻是想趁機賭一下富貴,未必能鎮得住皇帝皇後。賈皇後可不像楊駿那樣無能,以她的手段,萬一說動這些將領反水,不僅兵變胎死腹中,趙王等人也死無葬身之地。

所以隻有能派與賈皇後分庭抗禮的宗室成員出麵,才可以把她治住,而且這個人起碼得是宗室近親。司馬雅是疏族,不具資格,剩下的人選就寥寥無幾了。

梁王司馬肜也參與了兵變,但是他並沒有到達現場,兵變現場地位最高的是趙王,他是這次行動的主謀,按理說應該身先士卒。可是趙王一來年邁二來無能,孫秀不敢對他抱有期望,而且估計趙王自己也膽怯,所以就指使年輕力壯的齊王作了先鋒。

齊王是惠帝的堂弟、景帝的嫡孫,這個身份絕對有說服力,何況他還是齊獻王司馬攸的嫡子,“少稱仁惠,好振施,有父風”,在宗室中口牌相當好。

最最關鍵的還有一個原因,齊王絕對不會對賈皇後心慈手軟。若說武帝司馬炎是害死他父親的殺父仇人,那麼賈皇後就是害死他母親的殺母仇人。

賈皇後其實是齊王的姨媽(司馬冏若按母親的親戚關係,他應該是惠帝的子侄輩,但按父親的親戚關係,他是惠帝的堂弟。),她與齊王的母親賈荃是同父異母的姊妹,但這對姊妹卻是仇人。

這段恩怨可以追溯到五十年前,齊王的外公賈充還是個年輕人的時候。

賈充的父親賈逵是曹魏有名的忠臣,他文武雙全,領兵為將則立有戰功,擔任郡守則多有政績,以至於死後百姓給他立碑以寄懷念。賈逵的臨終遺言是:“受國厚恩,恨不斬孫權以下見先帝。”

而如此忠誠的父親竟然生出賈充這種兒子,讓人驚詫不已。

賈逵死時賈充十七歲,賈充的第一次婚姻娶的是李豐的女兒,生下了賈荃、賈裕姊妹倆。曹魏嘉平末年,李豐在魏主曹芳的授意下,與皇後之父、光祿大夫張緝,太常夏侯玄密謀政變推翻司馬師,結果秘密泄露。皇帝曹芳在九個月後被廢黜,李豐則被司馬師親手用刀環砸死,夏侯玄、張緝被夷三族。

賈充的前妻李氏因此受到牽連,被流放遼東。後來賈充另娶了城陽太守郭配的女兒郭槐,生下了賈南風、賈午兩姊妹。

泰始元年,武帝受禪大赦天下,流放在外十一年的李氏獲釋回到洛陽。

當時賈充的母親柳氏還在世,她要求兒子把李氏接回家來。武帝聽說了此事,特地下旨允許賈充設左右兩位夫人(一夫一妻,其餘隻能為妾,這才合乎禮數,賈充兩夫人並列,是特例),可是郭槐不幹,她是一個潑辣的悍婦,而賈充怕老婆,不敢違背郭槐的意願。

最後,賈充在洛陽永年裏建了屋室,安置李氏,自己卻從不過往。賈荃與妹妹賈裕多次請求父親去看望生母,而賈充不為所動。

泰始三年,賈充被任命都督秦涼二州諸軍事,要出發前去關中,百官在城西夕陽亭為賈充送行,賈荃、賈裕當眾懇求賈充召回母親,叩頭以至額頭鮮血直流。當時賈荃已是齊獻王司馬攸的王妃,百官一看王妃下跪,心想清官難斷家務事,都嚇跑了。

不久後,賈南風做了太子妃,武帝下旨,嚴令像李氏這樣的罪人家屬不許回到夫家。

皇帝開了金口,李氏最後就隻能終老永年裏。柳氏因為這兒媳,一輩子都不原諒兒子,柳氏臨終,賈充問母親還有什麼心願未了?柳氏白了他一眼,說:“我教汝迎李新婦尚不肯,安問他事!”

大女兒賈荃也絕望了,她又氣又恨,不久就生病去世了。

賈荃死後十幾年,她的兒子司馬冏終於逮到機會,要替母親與外祖母李氏出一口惡氣了。五、 殺人活人

齊王領著一百多人推開大門,悄無聲息地進入後宮,皇家華林園的園令駱休作為內應在裏麵接應。兩人一合計,覺得首先要控製皇帝,以正出師之名,於是大夥潛至寢宮,把惠帝從被窩裏揪出來,簇擁到東堂。

有皇帝在手,就不用擔心矯詔的問題了,賈皇後已是甕中之鱉,不著急下手。先得提防宮外的賈氏一黨興兵反撲,東武公司馬澹畢竟是趙王的親侄子,人又貪利粗鄙不足為慮,值得擔心的是賈謐狗急跳牆,如果他聯絡上中護軍趙浚,那就不可避免有一場廝殺。

齊王使人去召賈謐火速入宮到東堂,賈謐不知是陷阱,睡夢惺忪中匆忙趕來。來到殿前看到全身披掛整齊的齊王橫眉怒目,才覺察不妙,但此刻宮門已閉成為入甕之鱉,賈謐就繞殿躲避,邊躲邊向賈皇後求救:“阿後救我!”

東堂與賈皇後寢宮相隔甚遠,賈皇後如何聽得見?此時此景,聽見了又能如何?賈謐在絕望中周旋了好幾圈,終於在殿西鍾樓下被逮住,亂刀砍死。

外患已除,齊王率部直奔皇後寢宮。此時賈皇後已經驚醒,隻是還沒搞清楚狀況,忽然瞥見齊王,賈皇後大吃一驚,問:“你為何在此?”

齊王冷冷答道:“奉詔收捕皇後!”

賈皇後大概還沒睡醒,腦子裏一片亂碼,她很驚異:“詔書當由我來發布,你何來詔書?”

齊王懶得跟她廢話,指揮手下架起來就走。來到東堂,賈皇後看見丈夫司馬衷泥偶一樣呆呆地坐在殿上,此時她已完全清醒,明白報應到了。賈皇後遠遠的衝著丈夫喊:“陛下,我是你妻子,你廢黜我,就是在廢黜你自己啊。”

平心而論,賈皇後說的是事實,雖然司馬衷一直被她操縱於股掌之中,但是與司馬衷的命運休戚相關,對司馬衷維護最有力的,還是隻有賈皇後。賈皇後的失勢,是司馬衷悲慘命運的開始。

不過即使是肺腑之言,對一個白癡來說又有什麼意義呢?如果司馬衷有判斷能力,能夠乾綱獨斷,他就不可能坐視嫡母被殺、親生兒子被殺而無動於衷。賈皇後瀕臨絕境時對著丈夫大吼大叫,有什麼用呢?難道是期望出現奇跡?

假使這個奇跡真的發生,司馬衷會不會赦免這個妻子呢?外公楊駿、嫡母楊芷、叔祖司馬亮、弟弟司馬柬、司馬瑋、側室謝玖、唯一的兒子司馬遹、長孫司馬虨都直接或間接死在這個悍妻手下,可謂血海深仇。平時的蠻橫潑辣尚且不論,手剖胎兒的罪行尚且不追究,僅僅抱來妹妹的兒子試圖冒充皇子這也是死罪啊。

假使司馬衷恢複了正常人的神智,可能他不僅不救妻子,反而會說:早知如此,何必當初!

賈皇後吼完,也覺得徒勞無益,然後她看到了賈謐的屍體,放聲大哭,哭了幾聲突然收住。此刻賈皇後承認大勢已去,但是刀箭及身卻連謀使者都不知道,這輸得也未免太慘了。

賈皇後問齊王:“誰是起事者?”

齊王拋出兩個輩分最大的老頭,回答:“梁王、趙王。”

賈皇後罵自己太大意了,說:“係狗當係頭頸,我卻係了尾巴,難怪會有今日!”

齊王顧不上賈皇後的自怨自哀,當即宣布奉詔廢黜皇後賈南風為庶人,暫且幽禁於建始殿。隨後,他派人去請趙王,同時使人去收捕賈午、趙桀,交付掖庭暴室收押,當夜杖斃。賈皇後的心腹黃門令董猛,參與謀害太子的劉振、孫慮、程據也被收押。

趙王到了東堂,下令招集中書監、侍中、黃門侍郎,還有所有在“八坐”範圍(注:所謂“八坐”在晉朝是指尚書省內官員,包括尚書令、尚書仆射以及各部尚書等)的朝臣入朝,皇帝要開一個夜間的朝會。

隨即,黃門四處出動,子夜的洛陽騷動了一陣,文武官員預料到有大事,惶惑不解地來到宮中。

趙王招集大家來的目的很簡單,從此就是他執政了,他想先立威。所以人心未定,他急不可耐地要殺人。

他說:“奉詔,收捕司徒張華、尚書左仆射裴、尚書解結、前雍州刺史解係。”

趙王還沒上台執政,無知並且跋扈的馬腳先了露出來。

發布詔書不是兒戲,詔書的發布流程應該是先由中書監、中書令起草,經皇帝認可,蓋上那枚從秦朝一直流傳下來的皇帝璽印,如有必要,還要由門下省進行複核,然後才對外頒布。

趙王當時隻是禁軍右軍將軍,怎能越俎代庖來發布詔書?

當下尚書省的尚書們就和趙王鉚上了,這份詔書想抓的尚書左仆射裴、尚書解結都是他們同僚,自家人當然得維護一下。吏部尚書劉頌就懷疑趙王手裏的詔書有詐;另有一個尚書郎叫師景的,他說眾尚書都不知有這麼一份詔書,要求趙王出示皇帝手詔,以辨真偽。

竟然有人膽敢與他作對!趙王又氣又惱,劉頌是功勳老臣,他不敢觸動,於是火氣都發在師景頭上。可憐師景被禁軍拖出殿外,當場斬首。

朝臣們一看趙王殺人了,嚇得不敢再吱聲,眼睜睜看著趙王矯詔抓人。

收捕張華的,是通事令史張林。張華問張林:“卿欲害忠臣邪?”

張林說,我這是奉詔行事,而且“卿為宰相,太子之廢,不能死節,何也”?

張林說的是混賬話,他任職禁中,式乾殿事變時他肯定在場,如果以是否死節來做區分忠良的標準,他也有罪,不僅他有罪,趙王也有罪,在場的每一個人都有罪。而且,當時滿朝堂啞巴,隻有張華、裴替太子力爭,這是人所共知的。

於是張華說:“式乾之議,臣諫事具存,可複按也。”

張林想想,事實果然如此,於是他又說:“諫而不從,何不去位?”

這就是在亂扯了,反正欲加之罪何患無辭呢?張華緘口不再言語,可能他也後悔,不如聽兒子的話早點退位,現在不僅自己不免一死,還要連累家人。

張華被收捕,不久裴、解結、解係等人也被押到。有使者過來宣旨,說:“奉詔斬公!”

張華歎息說:“臣先帝老臣,中心如丹。臣不吝惜一死,懼王室之難,禍不可測也。”張華與兩個兒子張禕、張韙在前殿馬道南側被斬首。

裴也在同一個深夜同一個地點遇害,時年三十四歲。

趙王立威的效果並不理想,屠刀隻能壓製態度,並不能影響判斷,更不能顛倒是非。明眼人都看出來,趙王不過是在借機逞私憤。

四年前,趙王任征西將軍出鎮關中,心腹孫秀胡作非為刑賞失當,激起了氐族叛亂,在平叛過程中,孫秀又與時任雍州刺史的解係爭奪軍權。兩人都上表參劾對方,解係甚至請求誅殺孫秀以平息氐族、羌族的怒火。主政的張華、裴深知解係是良吏,而趙王一向不成氣,於是召回趙王,改換梁王司馬肜出鎮關中。

當時解係的弟弟解結擔任禦史中丞,在廷議孫秀罪行的時候,解結堅持誅孫秀以謝天下。於是張華與裴示意梁王抵達關中之後將孫秀處死,以安撫氐、羌情緒,可惜梁王並沒有聽從。從此孫秀就對解氏兄弟,還有張、裴二人懷恨在心。

趙王回到洛陽之後,作為在關中失職的懲戒,朝廷僅授於趙王一些無關緊要的閑職。趙王花大力氣諂媚賈皇後,數次要求錄尚書事參與實際政務,都被張、裴二人駁回。因此趙王也視二人如仇敵。

平時趙王拿張、裴諸人無可奈何,一朝小人得誌大權在手,就公報私仇來了。趙王殺了張華父子與裴,覺得還不夠解恨,他又下令將二人夷三族。

這時就有梁王司馬肜、東海王司馬越替裴家說話,他倆說裴的父親裴秀是開國元勳,裴秀的靈位正在太廟裏陪伴先帝,裴家如果絕了後,這未免太狠心。

河東裴氏是晉初第一等高門士族,親戚都是權貴重臣,比如東海王司馬越的王妃就姓裴,所以他也替裴求情。趙王經過權衡,放過了裴家,裴的兩個兒子裴嵩、裴該因此免於一死,被流放帶方(今朝鮮境內)。

張華家門戶低微,沒有那麼多權貴親戚,因此就沒有那麼幸運了,結果被夷三族。張華有個孫子叫張輿的身手矯健,逃了出來,從此亡命天涯。兩年後趙王垮台,張華恢複名譽爵位,張輿繼承了張華的爵位,後來天下大亂,張輿避亂江南,做了王導的掾屬,得以善終。

張華是很得人心的,當有人回來稟報說,張家有一個孫子漏網了。正在撫屍痛哭的劉頌破泣大笑,這老頭一邊笑還一邊說:“茂先,卿尚有種也!”(張華字茂先)把趙王氣個半死。

與劉頌一起慟哭的還有此前輿棺上奏替太子求情的閻纘,閻纘一邊哭一邊說:“早就勸大人遜位避禍,大人不肯,如今果然不免於難。唉,這就是大人的命運吧!”哭著哭著這位老兄怒火中燒,又跑到賈謐的屍體前,踹兩腳吐幾口唾沫,罵道:“小兒亂國之由,誅其晚矣!”

當晚罹難的還有解係解結兄弟。梁王曾是解係的上司,於是替老部下求情,可是趙王翻起臉來連親兄弟也不買賬,他勃然大怒說:“我於水中見蟹且惡之,況此人兄弟輕我邪!此而可忍,孰不可忍!”

那意思是說,趙王想起解氏兄弟就咬牙切齒,連帶著討厭一切帶“解”這個音的生物。梁王最終未能解救解氏兄弟的性命,趙王一動手就是斬草除根,解家滿門都被屠戮。解結的女兒第二天就要出嫁了,夫家裴氏(也是河東裴氏,但不是裴這一支)想把她救下來,那女子卻說:“家破如此,我怎麼忍心獨活!”於是也跟著家人一起被殺。

這事震撼人心,此後晉朝廷就定下製度:父家犯罪,出嫁女子不連坐。

兵變是在子夜發生,等殺完人已接近黎明。大局已定,稍事體憩接著進行第二回合。

第二天是甲午日,正式開始清算賈氏黨人,趙王高坐在宮城最南端的門樓之上發號施令,禁軍嚴陣列於門樓之下,北向宮廷,殺氣騰騰。

尚書和鬱持節將已被廢為庶人的賈南風押送至金墉城,五天之後,尚書劉弘等人持節送來了金屑酒。金屑酒是古代帝王賜死所用的酒,它的成分今天眾說紛紜,沒有定論。劉弘送來這杯酒,就表示賈南風的大限已到,該上路了。當年楊皇後就死在離賈南風幾十米遠的地方,冤魂不遠,當年的始作俑者,今日也嚐到了自釀的苦果。

冤冤相報的輪回才剛剛開始,一年之後,也在這金墉城裏,趙王司馬倫含恨飲下一杯金屑酒,將以相同的方式結束了自己的生命。

但在永康元年四月,正在春風得意的趙王司馬倫絕對沒有預料到自己的悲慘結局。送走了賈庶人,他傳令將毒殺太子的凶手太醫令程據、治書禦史劉振、黃門令董猛、黃門孫慮,滿門抄斬、曝屍於市。參與陷害太子的趙粲、賈午已死,趙粲的叔父中護軍趙浚斬首;賈午的丈夫韓壽雖已病死,但韓氏仍被夷三族。

另外,司徒王戎是裴的嶽父,備位大臣卻沒有匡諫,免職;尚書令王衍素來阿附賈氏,免職。此外還有許多朝臣被認為是賈氏、張華、裴的黨人而受牽連被罷免。

趙王又稱奉詔大赦天下,讓惠帝任命自己為相國、侍中、使持節、大都督、督中外諸軍事,百官總己以聽,劃撥禁軍萬人為自己的府兵。當年宣帝、文帝輔佐曹魏時享受什麼待遇,他司馬倫就享受什麼待遇。

上台伊始,趙王的野心就暴露無遺。相國是秦朝設立的官銜,西漢有時設“相國”,有時就改名為“丞相”,到了東漢,不設“相國”,改由“大司徒”行使名義上的宰相職能,直到東漢末年天下大亂,“相國”又被一些別有用心的人翻出故紙堆。漢末以來,擔任過“相國”一職的臣子都心懷叵測,例如漢獻帝的“相國”是董卓、曹操,魏齊王曹芳的“相國”是司馬懿。現在趙王想當侄孫的“相國”,還想享受當年父兄在曹魏的待遇,要知道當年司馬懿父子可是一心想篡位的,今天司馬倫想步其後塵?

永康元年四月的政變在賈氏等人的鮮血中落幕了,太子的冤仇得以昭雪,但世人並未因此歡呼雀躍,人們發現,新上台的趙王似乎更加居心叵測。戰亂的陰影不僅沒有散去,反而更加凝重黑暗了,世人想起張華臨死前的歎息:懼王室之難,禍不可測也!六、 他鄉遇仇敵

賈皇後既廢,為了顯示她的罪惡,也為了標榜趙王兵變的正義,就必須給太子恢複名譽。

於是惠帝下詔書為兒子的冤魂昭雪,重新冊立兒子為皇太子。尚書和鬱率領原來東宮的官屬趕到許昌,將太子的梓宮與兩個皇孫迎到洛陽,同時宣詔,追封太子長子司馬虨為南陽王,皇孫司馬臧為臨淮王、司馬尚為襄陽王。

太子的梓宮出發那天,據說天地變色,狂風大起,雷電交加,把隊列前的幔幕還有遮陽的篷蓋給轟碎了。惠帝於是又寫了一份哀悼的策文,向兒子懺悔,“嗚呼哀哉!爾之降廢,實我不明。牝亂沈裁,釁結禍成。”那意思是說,你被廢黜確實是我的責任,你的後母影響了我的判斷,鑄成了這個大錯。

接著惠帝又追思兒子,“爾之逝矣,誰百其形?昔之申生,含枉莫訟。今爾之負,抱冤於東。悠悠有識,孰不哀慟!”那意思是說,你如今與世長辭,我即使願意用一百人來換回你的性命,又有誰能替我做到呢?昔日有春秋時期的晉國太子申生含冤而死,來不及替自己洗刷罪名,今天你的冤屈與申生相似,天下有識人,無不哀慟。

但惠帝告慰兒子說,“皇孫啟建,隆祚爾子。雖悴前終,庶榮後始”,那意思是說,我會讓你的兒子來繼承皇位,雖然你遭遇不幸,但你的後代會享受榮光。策文最後,皇帝再次表達了他的哀傷,“同悲等痛,孰不酸辛!庶光來葉,永世不泯。”

這篇文章不知是誰的手筆,真情流露感人肺腑,但是與其說它表達了皇帝的悲痛,不如說是寄托了群臣對太子的哀思。當太子的梓宮抵達洛陽,哭聲震動了洛河兩岸。

太子被諡為“湣懷”,後人於是稱司馬遹為湣懷太子,惠帝為太子舉行了隆重的國喪,並且為太子服長子斬衰,這是最重的喪服。

五月己巳,惠帝冊立皇孫臨淮王司馬臧為皇太孫,詔命前太子妃王惠風為太孫太妃,返回東宮教導皇太孫,以前東宮的太子屬官全部轉為太孫屬官,由相國趙王司馬倫兼任太孫太傅。

當日,趙王與皇太孫從西掖門出發,沿著當日太子被廢時離宮的路線返回東宮,以前東宮的宮娥、侍從都在銅駝街上等候,兩相見麵,又是一片哭聲,聽得沿路的洛陽百姓也禁不住掉淚。

這時有人舉報,當初太子幽禁許昌時,曾寫信向前尚書令王衍說明冤情,但是王衍膽小怕事苟且偷生,竟然將太子的求救信隱匿不報。

王衍這下撞到了槍口上,當時舉國哀痛,民憤極大,王衍差點性命不保。幸虧他與孫秀是同鄉,而且對孫秀有恩。當年孫秀還是琅琊郡吏的時候,想要求得上品,求助於顯赫的琅琊王家。王衍本來是不想搭理這種小人物的,還是王戎有眼光,勸王衍幫他說了幾句好話。結果這舉手之勞在幾十年後得到回報,救了王衍的一條命,但死罪可免活罪難饒,惠帝下旨將王衍禁錮終身。

六月己卯,太子葬於顯平陵,同時惠帝追贈謝玖為“夫人”,也葬在顯平陵。太子母子生前極少有見麵機會,死後才得以團聚。惠帝又在洛陽修築了思子台,安放太子遊蕩在外的靈魂。如此父子情深讓人感動,也讓人疑惑,早知如此,何必當初呢?

趙王一邊打著太子的悲情牌,一邊也在使勁攥緊政權。他讓惠帝封趙王世子司馬荂為冗從仆射,封兒子司馬馥為濟陽王、任前將軍,兒子司馬虔為汝陰王、任黃門郎,兒子司馬羽為霸城侯、任散騎侍郎。一句話,趙王兒子們幾乎全部進宮,作用主要是監視惠帝;

在兵權方麵,參與兵變的禁軍將領一律封侯、增加官職,封侯者達到千人之多。這已是惠帝即位以來第三次大規模封侯了;

在政事方麵,趙王極力想收攏人心,有意起用一些海內知名的人士,結果這些人大多很不識趣,讓他碰一鼻子灰。比如,他想用尚書郎束皙做相國府記室,束皙說做不了,生病了;他想用高平人郗鑒為相國府掾吏,郗鑒也說做不了,生病了;他想用平陽太守李重為相國府左長史,得到的答複也是:做不了,生病了。趙王終於火了,說你不來就等著去東市刑場挨刀吧。李重挺冤枉,他確實是病了,但是性命要緊,隻好去相國府報到,沒過幾天李重就病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