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賈皇後
一、 輿棺上奏
第二日是癸亥日,是新年的第一天。大概是慶祝勝利,賈皇後讓惠帝大赦天下,改元為“永康”。
“元康”這個年號伴隨著太子的政治生命,一起走到盡頭。八王之亂新的一輪殺戮又要拉開帷幕,永康這個年號也隻用了一年,與它同時滑落舞台的將是賈皇後的腦袋。
朝廷將廢黜太子的詔書,連同太子的反書一起,傳閱天下。於是太子陰謀弑殺君父的消息,猶如驚雷一般,迅速傳遍王朝的每一個角落。世人依稀記得十餘年前,先帝司馬炎曾大力褒獎這個皇孫,說他聰慧仁愛有孝心,使他小小年紀就流譽天下。如此佳兒長大後竟然成為叛臣逆子,實在不可思議。別的先不說,皇室的教育方法就很詭異,硬是把一棵好苗培養成了雜草。
消息傳到了關內,時任西戎校尉司馬的閻纘馬上聞到了陰謀的味道。當年楊駿死後無人收葬,閻纘時任安複縣令,他拋官棄職,招集舊日同僚替楊駿收斂下葬,結果有楊駿的一個從弟叫楊模的,當時已經嚇破了膽,竟然去告發他們。東武公司馬澹上書請求誅殺首犯閻纘,沒獲準,閻纘因此得到世人讚譽。國子祭酒鄒湛打算替他謀個秘書郎的職位,誰料秘書監華嶠說,“秘書郎職位輕閑俸祿又高,許多高門士族子弟都搶著要做呢,哪裏輪得到閻纘這種人?”
一氣之下,閻纘應河間王司馬顒的招聘,離開洛陽赴關內擔任西戎校尉司馬。閻纘確實是能吏,不久就立功被封侯,他的祖父閻圃、父親閻璞都是曹魏的平樂鄉侯,閻纘也被封為平樂鄉侯。
得知太子被廢,閻纘又有驚人之舉,他再次拋棄官職回到洛陽,帶著一口棺材來到宮闕前,上書替太子喊冤。這個舉動開了個先河,以後凡有臣子決心以死犯諫,就拉個棺材擺在午門外,表示自己豁出去了,其中最著名最有影響的人物,當數一千二百年以後明朝的海瑞。
閻纘的上書很長,大意如下:
太子確實有過失,但是不算大惡,漢朝有戾太子“子盜父兵”,與父親喋血長安,但是仍然得到了武帝的原諒;商代的王太甲,曾經因為作惡而被放逐三年,後來改過自新,仍然成為一代賢君;前朝魏明帝曹睿,曾經被廢為平原侯,後來厲節修行,依然成為明君。太子的罪惡不及戾太子,而且認罪態度是如此之好,可見仍是可教之材。如今天下不太平,四夷未寧,異族人都盼著國有內亂。國嗣的位置事關重大,不宜空虛,所以請陛下不要輕易言棄,再給太子一個機會洗心革麵。如果太子實在不知悔改,到時再放棄也不遲。
在奏折的最後一段,閻纘寫道,我出身寒門,與太子從來沒有私交,之所以上書,實在出於對國家的忠誠。臨行之前,我母親替我算了一卦,說我這份表一交到禦前,我的命就算完了,我的妻兒哭泣著勸我不要上書。但是我承蒙陛下天恩,不敢辜負,哪怕一死也要盡忠,今天我把棺材都帶來了,等著受戮成仁。
閻纘的奏折遞了進去,被冷處理。所謂冷處理,就是既不遵從,也不反駁,更不商議,就當這事沒有發生過。閻纘以死進諫的目的沒有達到,太子的處境不僅沒有絲毫的改善,反而引起賈皇後等人更嚴重的忌恨,據說賈謐看了閻纘的奏折,冷笑了一聲,說:“這份奏折寫得不錯,如此看來,閻纘等人還是向著司馬家啊。”
從賈謐的這句話可以看出,他心中已經把賈氏與司馬家完全對立起來。此人已經狂妄得失去了理智。
遠在邊陲的閻纘千裏赴死,替太子進言,相比之下,那些在洛陽身居要位的達官們就太讓人失望了,他們個個屍位素餐,該發言時裝聾作啞。不僅如此,還有人落井下石,比如尚書令王衍,太子身陷囹圄,他連忙與太子劃清界線,上書請求惠帝準許女兒太子妃王惠風與太子離婚。王惠風據說十分有情義,從金墉城慟哭而歸,十二年之後,王衍被羯族人石勒活埋,王惠風自刎於胡虜帳中。
張華、裴未能救太子免於厄難,都有些心灰意冷。有識之人已經預見到來日必有大難,勸二人急流勇退,張華的兒子張韙以天相“太白晝見,中台星坼”(不利於宰輔)為理由,也勸張華遜位。張華與裴都猶豫良久,還是沒有同意。
有後人因此譏笑二人棧戀權位,不知發出譏笑的那些人有沒有想過,如果沒有此二人查漏補缺,這個國家將不知會崩壞成什麼樣子。智者不立危牆之下,晉朝並不缺乏所謂的“智者”,那些明哲保身的滑頭充斥朝野,毫無作為貽禍子孫,這些人才是曆史罪人。
《晉書》將衛瓘、張華合寫在一卷之中,唐朝的史官沒有吝惜讚美之語,他們對衛瓘、張華兩人的忠誠與舍身取義的膽氣表示敬仰,最後他們感概說“忠於亂世,自古為難”。
永康元年初的洛陽是分裂的,前半個洛陽城裏賈皇後等人在改元大赦慶功,但在另半個洛陽城裏,氣氛是肅殺的,不平、惶恐的情愫在交織蔓延。太子雖然被關進了金墉城,但是太子的黨羽仍在,這些人不知道賈皇後會不會實行清洗,別說仕途,他們的人身安全也處在危險之中。為了自保,同時也是為了報答太子的知遇之恩,這些人開始活動。
禁軍將領司馬雅、許超曾經在東宮任職,太子對兩人不薄,後來兩人被調至禁軍,擔任右衛督與常從督。兩人對太子的遭遇感到不平,於是聯合殿中中郎士猗,密謀救出太子,扳倒賈皇後。殿中中郎是當年孟觀、李肇的軍職,右衛督與常從督與殿中中郎相似,也宿衛宮中,但是官秩比殿中中郎要高,手下兵也多。當年賈皇後就是依仗殿中禁軍才消滅楊氏,政變成功,現在腑腋間埋下這麼一顆炸彈竟然渾然不覺,可見生於憂患死於安樂,賈皇後的敏銳精明已經在元康九年的專橫跋扈中消磨殆盡了。
司馬雅等人有心殺賊,僅憑他們幾個卻無力回天。就如當初賈皇後一樣,他們隻能向宗室尋找支援。
從表麵上看來,當時身在洛陽的宗室重親有不少,僅武帝的兒子,就有淮南王司馬允、清河王司馬遐、吳王司馬晏、豫章王司馬熾,可惜太子的這四個叔叔都靠不住。
先說清河王司馬遐,當年逮捕衛瓘時他的懦弱表現,已足夠讓人對他不抱希望,一個連屬下都管不住的人,難道還能做大事?何況此時清河王已經久病不起,之後沒幾個月就一命嗚呼了,死時才二十八歲。
吳王司馬晏,史書上說他“才不及中人,於武帝諸子中最劣”,照此看來,他連皇帝哥哥司馬衷都不如。吳王很小的時候就半身不遂,樣子也很讓人倒胃,長大之後更加難看,“不堪朝覲”,都不能出去見人。當時吳王擔任射聲校尉,很明顯,他能掌兵權是因為賈皇後覺得這人不構成威脅,根本無須忌憚。
豫章王司馬熾是武帝最小的兒子,後來他成為晉朝的第三任皇帝,是為晉懷帝。永康元年他才十七歲,史書上說他為了避禍“衝素自守,門絕賓遊,不交世事,專玩史籍”。如此韜光養晦,當然無法指望他會涉險反抗賈皇後,何況當時豫章王官拜散騎常侍,這是一個既沒政權又沒兵權的閑職。
唯一有能力領導一場政變的,看來隻有淮南王司馬允了。永康元年司馬允二十九歲,正是大有可為的年紀。當年武帝寄以重望的三個兒子:秦王楚王淮南王,秦王病死楚王笨死,碩果僅存的淮南王司馬允,無論從哪方麵看,都是除惠帝以外司馬家的第二號人物。
但是司馬雅等人並沒有去找淮南王,因為此時除了賈皇後,淮南王司馬允也許就是第二個最為心切,盼太子早點死的人了。據《晉書·淮南王傳》裏說“初,湣懷之廢,議者將立(司馬)允為太弟”。
出現這種現象有兩種可能:
一、 是賈皇後為了穩住淮南王,有意放出煙霧,說準備立淮南王為皇太弟,將來繼承皇位;
二、 是朝中與淮南王結黨的臣子們,利用當時人心惶惶的亂局,趁機向賈皇後施壓,要擁立淮南王為嗣。
不管是出於哪一種原因,都使淮南王有足夠的動機嫌太子礙事,樂得看他倒黴。這種現象也再次證明,賈皇後所謂的生子是一個徹底的謊言,即使在當時也沒有人相信,連賈皇後自己都覺得心虛而不敢提出嗣位要求。
除了皇帝的四個弟弟,另外有兩個宗室成員手中有兵權。一個是東武公司馬澹,時任中護軍;另一個是齊獻王司馬攸的兒子,小齊王司馬冏,時任翊軍校尉。不過司馬澹是賈氏黨徒,是廢黜、押解太子的急先鋒,也是殺害太子之母謝淑妃的劊子手;齊王司馬冏呢,年輕,資曆不夠,威望也有限。
以上人物都不能用,那就隻能在祖父輩的宗室元老中找了,宣帝司馬懿九個兒子中,撐著活到永康元年的隻有三位,分別是平原王司馬幹、梁王司馬肜和趙王司馬倫。
老三平原王司馬幹,前文已經介紹過了,是一個精神病患者;
老八梁王司馬肜剛在元康年間大大出了醜,他繼趙王司馬倫出鎮關中,公報私仇害死建威將軍周處,使人心大失,氐族人的叛亂愈演愈烈,朝廷隻有把他召回洛陽,派河間王司馬顒鎮關中;永康元年,司馬肜擔任大將軍、尚書令、領軍將軍、錄尚書事等一連串顯赫的官職,實際上對朝政一事無補,手中也沒有實際兵權;
老九趙王司馬倫比他哥哥司馬肜還不如,關中氐族的叛亂就是他出鎮關中的時候,胡作非為而激發的,當時是元康六年,朝廷把他召回了洛陽,做為懲戒,隻讓他擔任車騎將軍、太子太傅這種虛職閑職,長達三年。
永康元年春,在太子被廢黜後,賈皇後也不知出於什麼心理,鬼使神差的任命趙王司馬倫為右軍將軍。趙王原先的期望值是錄尚書事,就是做宰相,右軍將軍這種區區千石的小官,而且還是武官,實在配不上他的身份,所以趙王很不滿意。
司馬雅等人感覺到了趙王的怨氣。右軍將軍官銜雖不高,手下禁軍著實不少,趙王一向貪婪,經不起誘惑,這位王爺早年還曾不顧身份,夥同散騎將劉緝偷盜武帝的裘皮大衣,傳為一時笑談。
將希望寄托在這樣一個老而昏聵貪婪無行的人身上,實在是個冒險,但是司馬雅等人別無他選,隻有孤注一擲,決定策反趙王。
與此同時,在大內深宮笑逐顏開的賈皇後肯定沒有想到,近日這個看似無關緊要的任命,竟然替自己開啟了死亡的大門。二、 黃雀在後
司馬雅與許超等人還在為營救太子奔走謀劃,那邊賈皇後先動手了,僅僅把太子關進金墉城她還覺得不夠安全。
於是有一個黃門跳出來自首,自稱曾與太子合謀造反,惠帝照例大會群臣,數落太子的忤逆,把黃門的供詞給公卿傳閱。
於是百官寒心、龍顏大怒,最後還是父子情深,惠帝網開一麵,赦免死罪,僅僅下詔將太子囚禁於許昌別宮思過。東武公司馬澹再次充當了打手,他率領一千禁軍押解太子出京,向東南百裏,送至豫州潁川郡的許昌,隨行的還有治書侍禦史劉振。
治書侍禦史是漢代官名,晉朝依然在使用,職責是掌管律令。劉振的任務是看守監視太子,不過惠帝令劉振持節,按照晉朝法令,持節者可以殺無官位之人。當時太子已被廢黜為庶人,所以在法理上,劉振有權將太子先斬後奏。
為了立威,也為了試探世人的反應。賈皇後還讓惠帝下詔:禁止百官相送太子,但是仍有不少東宮官吏,如太子洗馬江統、潘滔,太子舍人杜蕤、魯瑤、王敦等人連夜出城,洛陽城郊不許送,洛水不許送,他們就向北遠走幾十裏,在洛水的支流伊水之濱,守在路邊等車駕經過,望拜流涕。
司隸校尉滿奮聞訊,責令屬下將這一幹頂風作案的違禁者抓捕。
可是抓人容易,處理起來就難了,太子蒙冤群情激奮,一不小心就是火上澆油,滿奮覺得此事棘手,就把人往河南獄、洛陽獄裏一送,把這個燙手山芋扔給了河南尹樂廣和洛陽令曹攄。
樂廣在元康年間與王衍齊名,但與王衍的矯揉造作大不相同,樂廣是個敦厚長者。他將送至河南獄的人悉數釋放,屬下都替他捏一把汗,樂廣不以為意。
另一部分被送到洛陽獄的人就沒那麼幸運了。曹攄其人也非凡品,他是個神探,對囚犯也很仁慈,曾被百姓稱作“聖君”。隻是這次案件非同小可,是公然違詔的重罪,曹攄不敢做主,隻好暫將這些人收押。
但此事已經在洛陽傳開,江統、王敦等人因此獲得了世人的普遍讚譽。賈謐的從事孫琰勸賈謐說:“之所以要將太子趕到許昌,是因為他有罪惡。現在有朝臣不惜違詔犯罪也要相送太子,如果治以重罪,反而正中他們下懷,向世人彰示太子能得人心,不如將他們釋放。”
賈謐覺得有理,於是讓曹攄放人,樂廣也沒有受到任何追究。
太子到許昌不久,兒子司馬虨就不治身亡。這個小名“道文”的皇孫,去年得病,十二月病情加重,此後生母蔣氏被殺,隨父親被關進金墉城,後又輾轉至許昌,始終不得醫治,挨到永康元年元月丙子,終於斷絕了呼吸。他短暫的一生還沒來得及犯什麼罪孽,唯一錯誤也許就是出生在了皇家。
一月之間,太子喪母喪妻,又新罹喪子之痛,但是此時他還沒有餘力悲傷。太子給前太子妃王惠風寫信陳述冤屈,希望位高權重的前嶽父王衍良心發現,突然長出脊梁骨,替他昭雪。
可是奇跡沒有發生,王衍把這封信藏了起來,隻當什麼事都沒發生過。直到三個月後賈氏倒台,他才羞羞答答地把這信拿給梁王司馬肜看,以圖與賈氏劃清界限,不過那時太子已經死去。
就當皇孫司馬虨在許昌奄奄一息的時候,司馬雅等人開始行動。
趙王的愚昏在洛陽人盡皆知,這位王爺不識字,所有的往來公文、信函都委托給心腹孫秀處理。孫秀與王戎、王衍同鄉,也是山東琅琊人,他的門第不高,所以仕族的起點隻是琅琊小吏,不過此人善於鑽營善於揣摩人心,後來機緣巧合做了趙王司馬倫的屬官,馬上被引為心腹,趙王對他言聽計從。
直接找趙王是不明智的,如果這個老糊塗驟然聽到勸他兵變,說不定立馬翻臉將他綁了拖到賈皇後處邀功。好在趙王的腦子是長在孫秀肩膀上的,隻要說動孫秀,就等於說動了趙王。
而孫秀是經不起誘惑的,因為他是一個有野心的人。孫秀的門第決定了他的仕途隻能到此為止,除非趙王忽然間飛黃騰達,他才可能附驥尾,攀上高官顯職。
眼下就是個絕佳的機會,於是孫秀與司馬雅一拍即合。孫秀回頭找到趙王,拿司馬雅的原話嚇唬他:“賈皇後凶妒無道,和賈謐等人共廢太子。如今國家沒有了嫡嗣,社稷將危,聽說大臣們將起大事誅滅賈氏。大王你一向與賈氏、郭氏親善,天下人都說太子被廢黜,你也是知情者同謀者,一朝事起,禍事必定串聯到大王你。為何不早做準備呢?”
太子廣受同情、群情激奮這是實情,坊間也有風聲說有人要謀廢賈皇後。趙王一聽連孫秀都這麼說,嚇壞了,連問怎麼辦?
怎麼辦?孫秀想了一會兒。史書如此猜測著孫秀的心理:“(孫)秀知太子聰明,若還東宮,將與賢人圖政,量己必不得誌。”自己親身涉險,到頭來替太子做嫁衣,這又何苦?孫秀一咬牙,想出一招借刀殺人的毒計,不僅賈皇後,連帶太子一起消滅掉。
孫秀如此替趙王分析形勢:“太子為人剛烈不馴,無法用私情打動。大王你向來事奉賈後,輿論都認為你是賈氏黨徒。如今即使真心實意替太子立功,太子念舊怨,必定不會加賞大王,反而他會認為大王是逼於形勢,所以才出賣賈氏以求自保免罪。如此一來,大王一片赤誠反會加速災禍的到來。”
按孫秀所言,迎回太子不僅沒有功勞,反而是自己往鋼刀上撞,趙王聽了連連點頭,覺得十分有道理。
孫秀繼續說道:“賈後肯定是會害死太子才罷休的,不如暫緩行事,等太子一死,大王再以替太子報仇為借口,順應人心廢黜賈後,到時候大王鏟除邪惡眾望所歸,富貴權勢不可限量。”
用太子與賈皇後的屍體來墊腳,踏進權力中樞的大門,這個主意太妙了,趙王擊節叫好。
主意既定,孫秀就四處煽風點火渲染民意,製造出天下洶洶要誅賈氏的假象,然後,孫秀再有意無意地將這些訊息透露給賈謐。
孫秀的奸計最終得逞,在曆史上留下了千古罵名,但仔細想來他所說的全是大實話,以趙王與他的處境,想要實現野心,除非賈皇後與太子都死光。
其實不止是他們,所有在暗處覬覦大權的野心分子都盼著賈皇後與太子同歸於盡。連孫秀都看出“賈皇後必殺太子”了,難道別人還看不出來?隻是他們都很深沉,等著賈皇後螳螂捕蟬,自己則充當靜默的黃雀。
千夫所指無疾而終,太子的死是早已注定的,趙王與孫秀隻是眾多惡人中,機會最好,做得最出色一對而已。
最可悲的也許就是司馬雅等人,他們滿腔忠誠,冒著滅族的風險四處活動想要救出太子,而實際結果卻是他們正加速把太子往絕路上推。三、 哀王孫
永康元年注定是不平靜的,連天相都頻頻示警。
正月己卯,日食;二月丁酉,洛陽刮起罕見的大風,飛沙走石遮蔽日光,將白晝變成昏夜,銅駝街兩旁的大樹被攔腰折斷;三月,洛陽以東百裏的豫州尉氏下起了血雨,有妖星出現在南方天際。
種種不祥之兆,令賈皇後焦躁不安。太子被廢被軟禁,竟然會激起如此強烈的反彈,大大出乎她的意料。看來蠻幹這條路是行不通的,但是現在已經騎虎難下,隻能一條道走到黑。
要鎮壓異己者就像在捕風搏影,因為對太子的同情、對賈皇後的反感並不以公開的形式出現在朝堂上,滿堂公卿表麵都馴化地服從著她的每一個決議;閑言碎語流傳在坊間,出現在街頭巷尾的家常話裏,出現在茶餘飯後的歎息聲中。賈皇後在洛陽城內散布了不少眼線,他們反饋回這些令人不快的消息,大概這就是所謂的民意。
僅僅是細雜的非議,並不能打動賈皇後,曆來民意都不會讓當權者喜聞樂見,當權者也不會把區區民意放在心上。但致命的是,這種憤憤不平的情緒似乎已經傳染到宮中,有跡象顯示禁軍的中下層將領,特別是殿中禁軍將領們正在密謀造反。
這個消息才令賈皇後真正感到恐懼,沒有誰比她更清楚禁軍造反的威力。楊氏滿門、衛氏滿門、汝南王父子就是昔日禁軍刀俎下的魚肉,如今陰謀的味道又在空氣中彌漫開來,但是源頭在哪兒?
習慣於躲在暗處使陰謀詭計的賈皇後生平第一次被陰謀詭計包圍,這種草木皆兵的感覺令她手足無措。
賈謐進宮來了,神情竟然也是惶恐不安。在太子被廢黜前,他視太子為賈氏的唯一障礙,現在這個障礙被搬開了,賈謐發現賈氏不僅沒有能夠如事先想象的那樣為所欲為,反而束手束腳。看不見的壓力從四麵八方湧來,就如夏季雷雨將至時黑雲壓城,讓人產生大禍臨頭的感覺。
賈謐對賈皇後說,最近賈府很不安寧,總有妖異作祟。前幾天陽光明媚,突然平地裏起了一陣妖風,把他的朝服刮上數百丈的高空,飄落在中丞台前;前日春雷震動賈府,把賈謐的臥室給劈了,而且正好是床的位置,把床帳轟個粉碎。
這些都是凶兆啊!據說當年衛瓘家人做飯時,米粒掉在地上,全部變成田螺,爬出門遠去,沒多久衛家就遭罹了滅門慘禍。
晉朝人還是蠻相信鬼神這一套的,賈皇後與賈謐麵麵相覷,彼此從眼中看到了不安。賈謐說,他得到消息,殿中禁軍將要發動兵變,廢賈皇後,複立太子。
賈皇後大吃一驚,連賈謐都能發現苗頭,看來此事假不了。
那怎麼辦呢?徹查禁軍?禁軍將領有一千多號人,怎麼查得清?萬一處理不當,會不會激起嘩變?
賈謐大搖其頭,說,揚湯止沸不如釜底抽薪,他們不是指望複立太子來謀取富貴麼?索性讓太子徹底消失,絕了他們的希望,也就安分了。
如果賈皇後警覺,就應該感覺這事很蹊蹺,賈謐不是賈皇後,沒有那些多而長的觸角,何以知道禁軍要造反?
賈後隻要一問,就可以知道賈謐的消息來自其實趙王,隻要再召趙王進宮一詢問,以趙王的智商,想必逃不過賈皇後的鷹眼。那麼政變就會被扼殺在萌芽狀態。
但此時的賈皇後心神大亂,無暇考慮許多,因此中了孫秀的借刀殺人計。
永康元年三月癸未,黃門孫慮抱著個小壇子,從洛陽秘密趕到許昌。小壇子裏麵是太醫令程據製成的“巴豆杏子丸”,巴豆可以“蕩練五髒六腑,開通閉塞”,杏仁有“潤腸通便”的功效,二藥合一,會使人劇烈腹瀉,脫水而死。賈皇後命令孫慮把藥丸混入太子的飲食,造成太子突發痢疾,不治而亡的假象。
到了許昌之後,孫慮發現這個任務難度很高。太子從被廢黜,一直防備著有人下毒,所以一切食物都親自動手煮食。孫慮找不到機會下手,就請監督太子的治書侍禦史劉振幫忙。惠帝任命劉振“持節”,實際就是給予劉振殺太子的權力,當然劉振沒那個膽量,但是他可以像看守對罪人一樣,任意地擺布太子。
劉振把太子的住所搬遷到別宮旁的死巷子裏,封鎖住出口,斷絕食水。他想以此來逼迫太子食用孫慮等人提供的食物,可是計謀沒有得逞,因為不斷有人從牆外麵傳遞食物給太子。如此耗了幾天,太子還是生龍活虎。
洛陽賈皇後那邊不停在催促,孫慮終於失去了耐心,他帶著衛兵衝進小巷,強逼太子服毒,太子抵死不從,孫慮作勢要強灌,太子逃出戶外,又躲進廁所,孫慮追進廁所,用手中石製藥杵將太子活活砸死,太子臨死前的慘叫傳出數裏遠,聞者無不動容。
太子時年二十三歲。
孫慮等人搞出這麼大動靜,不可能沒有地方官員的協助,當時主持許昌軍政的是東中郎將王浚。此人出身太原王氏,父親王沉是司徒王渾的堂兄。
王沉是曹魏時期有名的變節之人,他擅長作文,年輕時深受魏主曹髦的寵信,被曹髦尊稱為“文籍先生”。當年曹髦密謀襲擊司馬昭,召來心腹王沉一同商議,王沉卻跑去向司馬昭通風報信,因此被世人鄙視為不忠,但王沉不用顧忌這些閑言,他獲得了實惠,從此深得司馬氏信任。入晉之後,王沉正待飛黃騰達,可惜壽而不永,泰始二年就病死了。
王浚是王沉唯一的兒子,可是一直被王沉所不齒,為什麼呢?因為王浚是他擦槍走火造出來的私生子。當年有個趙姓佃戶家的婦人出入王沉家,給王家打打雜,不知怎麼的王沉就和這個婦女搞上關係,生下了王浚。本來這事無人知曉,現在可好,連兒子都有了,不是強奸就是通奸,鐵證如山,所以王沉一輩子都痛恨這個兒子。
王沉死時,王浚才十五歲,親戚們共推王浚為嗣子,繼承了父親的博陵縣公爵位。
王浚的存在是太原王氏的一個笑柄,所以他一直被同族的人所輕視。從父王渾出將入相、從弟王濟尚公主譽滿天下,而王浚卻始終無法靠近權力中樞。
王渾、王濟是齊王黨人,王浚則投向了賈皇後,害死太子之後,王浚被任命為寧北將軍、青州刺史,後來又轉為寧朔將軍、持節、都督幽州諸軍事。因為遠離中樞,所以王浚沒有遭到清算,後來風雲際會,此人成為晉末割據一方的實權人物,在八王之亂後期,王浚成為左右政局的重要人物,容後再表。
太子在許昌薨逝的消息傳回洛陽,痛心疾首者不在少數,暗中彈冠相慶者也不在少數。
一直在忙碌著,致力於拯救太子的司馬雅與鍾超心理遭到重創,覺得兵變已失去了意義,所以宣稱身體不適企圖退出兵變。而此前一直推三阻四的趙王司馬倫此刻卻熱情空前高漲,大肆活動,孫秀前來說服司馬雅:既然未能及時救出太子,那就替太子報仇。
朝堂之上,官員們又為太子葬禮的規格起了爭執。有人說太子已經被廢黜,那隻能按照庶人的規格下葬,這些人其實隻是配合賈皇後唱雙簧,因為賈皇後對死人一向寬大為懷,汝南王、衛瓘死後都恢複了名譽與爵位。果然,對於太子,賈皇後再次亮出了高姿態,她裝模作樣的上表替太子說情:“遹兒不幸喪亡,妾身為他生前的迷亂悖逆而痛心,也為他的短命早亡而哀傷,悲痛之懷,不能自己。遹兒被廢黜之時,妾身原希望他能刻骨銘記這個教訓,從此遵從孝道,妾身也將替他求情,恢複其嗣君名位。如今斯人已逝,此誌難遂,更加令妾身哀慟。遹兒雖然罪孽深重,畢竟他是王者子孫,如以庶人的禮節送終實在令人憐湣,妾身因此乞求陛下天恩,賜遹兒以王禮下葬。”
拜賈皇後的恩賜,太子最後按廣陵王的禮節下葬在許昌。當初傳說廣陵這個地方有王氣,所以武帝封太子為廣陵王,以此來表明心跡,預訂太子的皇嗣之位。現在蓋棺定論,太子的悲慘命運實際就是從被封廣陵王那一日確定的。
太子死了,留在許昌別宮裏的兩個皇孫司馬臧、司馬尚從此失去了任何依靠。他們兄弟倆大概都隻有四五歲,如果賈皇後不死,兄弟倆的命運岌岌可危。因為在晉朝,兒童夭折是一件十分普遍的事情,兩個小皇孫得個感冒誤吃個巴豆,然後一不小心就病死了,到時候賈皇後在朝堂上為可憐的小孫兒流一把鱷魚淚,誰敢懷疑這位惡毒的奶奶毒殺嫡長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