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湣懷太子
一、 杜錫坐針氈
元康九年(公元299年),京兆人杜錫三十歲。在而立之年,他的仕途卻跌到了穀底,他的新官職是衛將軍長史,這是一個官秩不足六百石的小官,與他的身份極不相稱。
杜錫是晉朝屈指可數的萬戶侯之一,雖然他的當陽縣侯爵位並非奮鬥得來,而是承襲父親杜預,但是他“少有盛名”,入仕之後起家長沙王司馬乂文學,後來又擔任太子舍人,總體來說仕途穩健、前途可觀,怎麼就忽然摔個跟頭,由皇子、太子的屬官貶為衛將軍的從吏呢?
杜錫每次想到這個問題都覺得鬱悶無比,膝蓋隱隱作痛,他當然知道自己遭貶官的原因。那原因就是他的性格“亮直忠烈”,在擔任太子舍人的時候,他屢屢規勸太子司馬遹修德進善、遠離奸佞。他太多事了,上頭有人不喜歡。
早在貶官之前,杜錫已經受到警告,這個警告來自太子司馬遹本人,太子司馬遹嫌他太聒噪,就在他平時常坐的毛氈裏紮上鋼針。晉朝人在正式場合的坐姿是雙膝前跪,坐於大腿之上,屁股及踵。杜錫第二天來到東宮,雙膝跪下,鋼針入肉當即血流一地。此事流傳後世,產生成語“如坐針氈”。
太子佯裝不知。隔了幾天之後,太子問杜錫:“前幾天你怎麼受傷了?”
杜錫很有教養,恭而有禮,他答道:“那天喝醉了,不記得。”
太子臉色一變,滿臉都是促狹成功、將人一軍的得意表情,他說:“誰讓你老喜歡教訓我!給你點顏色瞧瞧,你這是自作自受!”
如果是孩童作此惡作劇,可以視為童心無知,一笑哂之,但此時太子年過二十,並且已為人父。身為皇嗣,忠佞不分睚眥必報,這樣的人將來如何君臨天下?
杜錫語塞了,他看著眼前這張俊美,但是雜糅了陰冷、殘酷、狂妄諸種表情,因而顯得扭曲的臉,想起這張臉的主人曾經流譽天下,先帝曾經以此人為豪,說“此兒當興我家。”
這兩人是同一人麼?
杜錫再放眼看這東宮。
正殿裏,小孩子的玩具、種種奇技淫巧的稀奇玩意散落一地,這是太子為了哄愛妾蔣美人與愛子司馬虨開心,而特地買來或者親手製作的,與此同時,詩書典籍卻堆在角落裏沾滿了灰塵;
後園中,住著一大群出身卑賤的佞人,他們每天陪太子嬉戲,變著法子引導太子荒廢時日。耳濡目染中,太子也日漸沾染市儈小人的習氣,變得易怒、缺乏自控能力,稍有不稱心,就不顧身份地對手下大打出手;太子還時常命令左右宮人駕著車馬在宮中奔馳,然後突然割斷馬鞅,看宮人跌落下馬時驚恐的表情,以此為樂;
最不成體統的是,太子命令宮人隨從裝扮成商人小販,在東宮內扮菜市場玩。太子的生母謝夫人出身屠夫家庭,太子最喜歡扮演的角色就是屠夫,而且他把聰明才智都用在賣肉上,做生意不用秤稱,“手揣斤兩,輕重不差”。太子還把東宮廚房裏的蔬菜、籃子、雞、麵等物,拿到洛陽西園菜市去賣,以此牟利。這種事情一百五十年前的漢靈帝也做過,眾所周知,漢靈帝是個昏君。
種種胡作非為,搞得東宮雞飛狗跳、烏煙瘴氣。杜錫看得心寒,他想不明白惠帝何以對太子的行為不聞不問?他也想不明白太子天姿如此優異的佳兒,肩負著江山社稷重托、祖宗厚望,何以自甘墮落到這種田地?
十幾年前,杜錫也遇到過一些想不明白的事情。那時他的父親杜預出鎮荊州,總是搜羅奇珍異寶去賄賂洛陽的權貴,杜錫很奇怪,問:“您如今深得皇帝信任,爵至萬戶侯,洛陽那些人不可能給您再帶來什麼益處,何必再給他們送禮?”
當時杜預很無奈的回答:“隻要他們不陷害我,我就已很滿足,哪敢再奢求有益處。”
杜預是個不可多得的全能型人才,他扮演過的社會角色用現在的頭銜來標記,可以稱之為軍事家、政治家、工程師、學者以及文人。除此之外,他還是修身勵節的名士,還是個書癡,雅好讀《左傳》。《晉書》上評論杜預“結交接物,恭而有禮,問無所隱,誨人不倦,敏於事而慎於言”。
杜錫則去其父遠矣。杜錫在父親熏陶下,也是個謙謙君子,但他隻學到父親的前一半本事,最為關鍵的“敏於事而慎於言”,則明顯沒有學到,杜預又死得早,無人再來指點杜錫政治上的鬼蜮伎倆。
而且杜錫還是個“老來子”,他的幾個兄長都是庶出,直到杜預四十八歲那年,正妻才生下這個嫡子。在古代四十八歲可以算是老年,杜錫後來也隻活到四十八歲。“老來子”都是掌中之寶,賢如杜預也未能免俗,所以杜家父慈子孝其樂融融。杜錫在和煦相愛的家庭中長大,自幼飽受孝禮仁義的渲染,自然不願意相信世間會有骨肉相殘這種事情,自然也無法理解長年生活在陰謀詭計之中,長期受壓抑之人的心靈扭曲。
上述原因造成的後果就是:杜錫枉比太子年長八歲,政治上卻很不成熟。
太子雖年輕,卻身經百戰,早已久病成醫。太子對於自己的真實處境觀若洞火,表麵上來看,他是嗣君,一人之下萬人之上,身份尊貴無比;而實際上,他隻不過是一個軟禁在洛陽東宮的待罪囚徒,不知哪一天禍從天降,就會死無葬身之所。
這不是杞人憂天。
八年前,也就是元康元年(公元291年),太子十四歲,已到了記事的年齡。他應該記得三月辛卯那天,白晝一切如常,太子太保楊濟的腦袋還牢牢長在肩膀上;入夜之後風雲突變,後來被進爵為王的東海公司馬越臉色鐵青的出現在東宮,集結東宮左、右衛率麾下五千精兵,嚴陣以待。
沒過多久,楊濟慌裏慌張的出現在東宮殿前,司馬越下令關閉宮門,甕中捉鱉。勇武有力的楊濟做了沒有意義的困獸之鬥,最終受傷被擒。當楊濟被拖拽著離開東宮的時候,太子看見他臉上有血、麵如死灰。
幾個時辰之後,楊濟就身首異處了。同一天斃命的還有他的哥哥楊珧、楊駿,以及他們的親信黨羽一千多人,洛陽城血花四處開放。
十四歲的太子並沒有意識到這個夜晚的意義無比重大,八年之後,二十二歲太子回想往事,痛徹心扉,背上全是冷汗。就在那個夜晚,他的人生被徹底篡改了。
太子司馬遹五歲時,祖父司馬炎一廂情願地替他編寫無比燦爛的命運劇本。按照這個劇本,司馬遹將由廣陵王、皇太子,循序漸進,最後順利坐上龍椅禦宇天下。可惜司馬炎所托非人,由於楊駿的貪權、昏聵,這個劇本演到一半就停滯了。元康元年三月的殺戮之夜,這個劇本被完全拋棄,麵目可憎的後母賈皇後接手掌管太子的命運。
長得醜並不可怕,要命的是賈皇後的心計比長相更讓人不寒而栗。成年後的太子心中雪亮:若非當時年幼懵懂,自己將不可避免地被推到前台,和賈皇後刺刀見紅。
如果這種情況真的發生,能否勝過賈皇後?太子手心冒汗,完會沒有信心。
想想吧,精明練達如衛瓘、德高望重如汝南王、年輕勇猛如楚王,三個不同類型的對手同時陷入賈皇後的連環局,一朝殞命。而更恐怖的是,這三人至死都沒有認清仇人是誰,遇上這麼可怕的一個敵手,真是太不幸了。
八年過去了,楊駿、衛瓘、汝南王、楚王等人墳頭木拱,屍骨估計也已經腐爛得所剩無幾。當今這天下名為姓司馬,有一半已經姓賈,若說賈皇後還有什麼不滿意?恐怕就隻有嫌他這個太子晃來晃去,礙著她眼。
太子心知肚明,他們母子之間不可避免會有一場惡戰。太子腳下是一條流血的帝途,這是他五歲時就被安排好的宿命。
祖父司馬炎的幽靈在他背後隱現,發出聲聲歎息,不知道是不是表示後悔。
元康九年,武帝的屍骨正在峻陽陵的地宮中腐爛,武帝朝的重臣多數已經死亡,殘留的一些老朽也近乎冡中枯骨。晉朝的朝堂已經洗刷一新,武帝時代的痕跡殘留無幾。
賈皇後肯定是不喜歡武帝時代的,對她而言,那個時代標誌著委屈、羞辱,一想起來就恨得牙癢癢的,恨不得拿鞭子抽人。橫亙在賈皇後麵前的最後一個障礙就是太子司馬遹,這是武帝的得意之作,也是鬱結賈皇後胸口十幾年不散的心病。
首先,太子司馬遹的出生,就是在提醒賈皇後:你曾經失敗過。
那時賈皇後還是東宮太子妃,在自己生下嫡子之前,她嚴防死守,絕對不允許其他女人為司馬衷生兒育女。賈皇後當年在東宮布滿眼線,發現有人懷孕就用盡手段將胎兒打掉,甚至不惜親手殺死孕婦。此等行為曾經引起武帝的震怒,賈皇後差點因此被廢黜。
鹹寧四年,謝才人突然被武帝招回西宮。對此賈皇後沒有放在心上,因為謝才人年紀大、姿色平常,賈皇後並未將她列為威脅對象。誰曾想謝才人回到西宮不久就生下了司馬遹,武帝心思慎細,害怕這皇孫回到東宮遭人毒手,就秘密養在西宮,不僅把賈皇後蒙在鼓裏,連司馬衷都毫不知情。
司馬遹在祖父身邊長到三四歲,某日司馬衷去朝覲,正逢武帝正在宮裏含飴弄兒、享受天倫。
武帝對司馬衷說:“我最近很努力,給你添了好幾個弟弟,你們兄弟握握手,認識一下。”
武帝在太康年間後宮人數暴漲,兒子數量也暴漲,好幾個皇子和司馬遹年齡相仿,比如長沙王司馬乂隻比司馬遹大一歲,成都王司馬穎就與司馬遹同歲,像吳王司馬晏、懷帝司馬熾等人,比侄子司馬遹要小四五年。
聽了武帝的話,司馬衷於是一個接一個的握手,司馬遹混在眾多叔叔的隊列裏。孩童的手肉嘟嘟,手感還不錯,司馬衷一路握下來,將到司馬遹,武帝急忙喊停,武帝說:“這是你的兒子。”
司馬衷這才知道自己已為人父好多年,也不知道他是否會感到驚喜。司馬衷回東宮一報告,賈皇後暴跳如雷,卻又無可奈何,皇孫養在西宮,她鞭長莫及。
賈皇後因此恨死了謝才人。惠帝登基之後,賈皇後將謝才人打入冷宮,不僅不許惠帝與她見麵,就連司馬遹想看望生母,賈皇後也不允許。算起來,他們母子有近十年沒見麵了。
由於武帝的寵愛,也因為司馬遹是惠帝唯一的兒子,所以司馬遹順理成章地成為太子。如此一來火上澆油,嚴重損害賈皇後的牙眼,此中原因已在第二章中分析過,不再贅述。
因此這近十年來,賈皇後視司馬遹為眼中釘,肉中刺,總想著拔之而後快。
除患應趁早,以防夜長夢多。賈後全麵掌握政權是在元康元年六月,至今已有近九年的時間,賈皇後為何一直隱忍著不動手?
不是賈皇後不忍心,而是老天不配合。賈皇後有苦衷:她始終沒能為惠帝生出個兒子來,司馬遹是惠帝朝唯一的皇子,廢了他,立誰為嗣呢?
說來可憐,這十年來,太子的身家性命一直維係在賈皇後的子宮之上。二、 洛陽街頭的豔遇
《晉書·賈後傳》裏有一個匪夷所思的故事,故事的主角是洛南盜尉部的一個小吏,小吏長得不賴,“端麗美容止”。
盜尉部是晉朝城市內一個基層治安機構,歸洛陽令管轄。晉朝的普通百姓除了要按時繳納稅賦、服力役,另外還有一項義務就是“補吏”,所謂“盜尉部小吏”並非正式公務員編製,充其量不過是在盜尉部聽使喚、打雜,相當於如今在派出所兼作雜工的城管。
這小吏長得帥,不過長得再帥的城管也還是城管,家窮,地位低下,突然有一天,人們意外發現他有“非常衣服”。這個“非常衣服”不是指奇裝異服,它有兩層含義,第一層含義是這衣服很貴,不是城管這種窮小子能買得起的;第二層含義是這些衣服是有身份的人才可以穿的。古代服飾也是禮儀大防,不同出身、不同爵位官職的人穿不同質地、圖紋的衣服,穿錯了衣服就是“違禮”。
“違禮”分兩種,一種是身份高貴的人穿了低賤的衣服,這是“失儀”。如果在居家生活中失儀,問題並不大,但如果在正式場合失儀,輕者被嗬斥,重者丟官降爵;
另一種“違禮”,是低賤的人穿了高貴的衣服,這是“僭越”。僭越的後果一般比失儀嚴重,如果不是親王,一不小心穿了帶龍鳳圖樣的衣服,腦袋十有八九是保不住了;即使是親王,那龍的長相、姿態、腳趾的個數,也有嚴格的規定;在明清兩代,穿明黃色的衣服招搖過市,那是要被拖到衙門打板子的。即使是最最普通輕微的僭越行為,也會遭來斥責、笞打、剝衣服的待遇。
晉朝法律對於“僭越”有嚴格的規定,“庶人不得衣紫絳及綺繡錦繢”。朝廷對於百姓的僭越行為檢查得相當嚴格,武帝常常派人微服出宮,觀察風俗。《晉書·良吏傳》裏描述太康年間擔任司隸校尉的變態官員王宏,他派遣從吏在大街上攔截百姓,讓他們脫衣檢查有沒有穿不該穿的,連婦女的內衣也不放過。
人們發現小城管竟然藏有的昂貴的“非常衣服”,都懷疑這些違禁品來路不正,是偷來的。按照那時的司法程序,如果換了別人,下場估計就是拖到盜尉部一頓暴打,然後盜賊認罪、贓物充公,被盜尉部公務員們瓜分掉。小城管比較幸運,盜尉部的片警一看,嗯,是熟人!就給他機會辯解一下。當時周圍已擠滿了前來看熱鬧的百姓,小城管穩定一下心神,向大家講了一個晉朝版本的“天方夜譚”。
“有一天,我在大街上行走,”小城管說,“忽然有個老嫗鬼鬼祟祟地對我說,她家裏有人得了疾病,巫師占卜說,需要城南的少年相助壓壓邪,病人才能痊愈。老太婆想請我幫忙去邪,說必有重謝。”
“我看了一下,這個老嫗衣著光鮮,像是個有身份的人。因為一來酬金很高,被她說得心動,二來我也好奇,於是就跟著老嫗上了路旁的一輛大車。這車十分華麗,車廂十分寬敞,還設有帷幄。坐了一會兒,老嫗讓我鑽進一個簏箱,車繼續行馳大約十多裏,經過了六七道門關,然後停下。老嫗說,到了。”
“你們猜我看到了什麼?”小城管咽了一下口水,“我從簏箱裏爬出來,天呐!滿眼全是高大華美的殿堂,層層疊疊,一直延伸到遠處雲端,還有數不清的樓宇,造得精巧好看。我當時就傻掉了,問這是哪兒?那老嫗卻不知道去哪兒了,來了一個年輕的侍女,嘿嘿,那侍女可真漂亮!侍女回答說,這是在天宮裏。她嘴角含笑,打量了我一下,然後就領我走進一間大殿,嗬,那大殿可真是大!比洛陽令大人的府邸還在大。侍女先帶我去洗澡,洗完澡又拿來好多漂亮衣服讓我換上,然後拿來許多好吃的東西。那真是美味啊,其中有一大半東西我聽都沒聽說過。”
小城管閉上眼,禁不住回想陶醉一番,周圍的聽眾不停地催他,“然後呢?說下去!”
“然後,我就被領著去見一個婦人。”小城管突然有點失落,“那婦人長得不好看,大概是三十五六左右年紀,身體短小,皮膚是青黑色的,眉毛邊上有一連串黑色的疵點,總而言之很醜陋……老嫗說她家人有病,那是騙人的,那婦人不僅沒病,還……”小城管臉紅一下,“精力還很旺盛,我被她留住了幾天,共寢歡宴,臨走的時候她送給我這些衣物。這就是這些違禁品的由來。”
周圍聽眾相當不滿意,認為小城管所述細節不夠詳細,該渲染之處沒有好好渲染,不夠黃也不夠暴力。他們嘖嘖連聲,呼籲:“詳細點!更詳細點!”“細節!注重細節才能打動觀眾!”
隻有一個人邊聽邊退,臉紅訕笑地擠出人群,逃之夭夭。這個人是賈皇後的遠房親戚,據說他一眼就看出這些衣服與賈府有關,於是尾隨而來,想找個合適的機會現身把衣服要回來。聽了小城管的敘述,他確定這個三十多歲的婦人必是賈皇後無疑。那還不快逃?總不能當眾揭發國母引誘少年郎吧!
《晉書》上說,當天主持審訊的盜尉也是人精,他相信小城管所言,但因為這是掉腦袋的事,他隻有斥責小城管胡言亂語,以盜竊罪將小城管收押。《泰始律》中規定官吏盜財物超過五匹布就要處死,按律小城管不死也得殘疾,但是他好像沒被嚴格按律追究,隻是被收押。
不久之後,宮中河東公主生了病,賈皇後大赦天下為女兒祈福,她的這個情人就此逃出生天。
惜字如金是曆代史官的基本職業素養,唐朝人卻在正史裏濃墨重彩的渲染賈皇後的野史豔聞,實殊罕見。其實唐朝人這是在行使他們眼裏的微言大義,筆伐賈皇後的“荒淫放恣”。據他們說,賈皇後是個慣犯,經常勾引少年入宮淫亂,事後殺人滅口。小城管之所以不死,據說是因為他實在帥得驚天動地,使閱人無數的賈皇後也不禁心神蕩漾,不忍心下手。
編寫《晉書》的房玄齡、褚遂良等的人品毋容置疑,但有一個問題不得不問:唐初離晉末相隔三百年,如何得此史料,咬定賈皇後穢亂宮廷?
此事例中,洛陽少年姓名、該盜尉姓名、該賈氏親戚姓名,無一坐實,斷然不會取自官方正典,顯然采集自民間逸聞。而在民間這種以訛傳訛的逸聞究竟有多大可信度,實在讓人起疑。此等宮闈秘聞,曆朝曆代都有流傳,大多隻是捕風捉影,不值一哂,竟然收入正史,殊為可笑。
試想一下,即使此事屬實,誰會泄露於後人?
洛陽少年、盜尉肯定不會,除非他倆嫌自己命長;賈氏親戚?他在現場尚且緘口離開,難道會在事後自報家醜?最有可能的是在場百姓,但在百姓眼裏,小吏所言荒謬不經,已被官府判定為竊賊收押;即令有百姓認為小吏所言不假,洛陽京師大邑,王侯無數富人上千,何以斷定那婦人就是賈皇後?
退一步假設,即令賈皇後真的荒淫無度,宮中禁軍上萬,個個健壯勇武,何必冒險藏人入宮?要知道賈皇後畢竟不是呂太後,也不是後世的武則天,她是皇帝的妻子,權力依附於丈夫。雖然司馬家宗室暫時被壓製臣服,但一直虎視眈眈,她怎麼可能做如此孟浪之事?
再退一步,即令賈皇後真要藏人入宮,又怎麼會垂青像小吏這等人?賈皇後從小養尊處優,父親是萬戶侯、丈夫是皇帝,她本人也經曆風雨,眼界自然非普通婦人所能比擬;小吏出身低微貧賤,平時可能三個月不洗澡,滿嘴黃牙,一腔口臭,又不見有何才學,賈皇後委身於這樣一個人,是否太自輕自賤?
再再退一步,即令賈皇後與小吏做了幾夕歡娛的露水夫妻,以賈皇後的心狠手辣,怎麼會留下這麼大一個後患?如果說小吏真正是天生尤物,令賈皇後情不自禁,以賈皇後的手段、權勢,在偌大皇宮裏藏一個人,應該不成難題,何不把小吏留在宮中常伴左右?
即使賈皇後確實不得已,不能金屋藏嬌,保險起見最好讓小吏遠走高飛,何苦又讓他在天子腳下的洛陽街頭招搖過市?
招搖過市倒也罷了,小吏的生活似乎也未見很大改善。以賈皇後的身份,隨便賞賜點金銀珠寶都可以令小吏吃喝不愁,又怎麼可能用幾件破衣裳打發摯愛?而且她似乎唯恐天下不亂,故意在衣服上留下賈府的痕跡。
凡此種種不合理,唐朝人一概不予考慮,鐵了心的要將此事寫入《晉書》。
這種不加甄別、一意孤行的行為多次發生,成為《晉書》為人詬病之處。唐朝人劉知幾就曾批評《晉書》的編者選材不嚴謹,好用“稗官之體”,《舊唐書·房玄齡傳》裏評價《晉書》“好采詭謬碎事,以廣異聞;又所評論,竟為綺豔,不求篤實”。這話一點都不冤枉。
除了引少年入宮淫亂,唐朝人說賈皇後還和宮中的人關係曖昧,“與太醫令程據等亂彰內外”。
太醫令程據是晉朝有名的一個佞人。第一章提到此人曾在鹹寧四年(公元278年)向武帝獻了一件雉頭裘,恰逢武帝提倡節儉,正苦於沒有反麵教材,程據自己撞槍口,被武帝痛斥。
太醫院的太醫都是先成為各地方名醫,再被搜羅進宮的,程據進太醫院時恐怕已經不年輕,更何況從鹹寧四年到元康年間,中間隔了二十年,程據搞不好已經是個頭發花白、牙齒缺落的糟老頭。說正當盛年的賈皇後與這麼一個糟老頭私通淫亂,未免太妄汙古人。
不過雖是無稽之談,此謠言卻並非毫無價值,它從側麵反映了元康年間的賈皇後求子心切。
賈皇後是司馬衷嫡妻,她生下的兒子就是嫡長子,到時候賈皇後廢黜太子司馬遹,立自己兒子為嗣,名正言順,沒人敢不服。隻可惜天不遂人願,賈皇後前後生育四次,都是女兒,分別封為河東、臨海、始平公主,最後一個小女兒夭折,追諡為“哀獻皇女”。
西漢武帝的皇後陳阿嬌絕育,為求子嗣,陳皇後求醫問藥花費數千萬。賈皇後的情況雖與陳皇後不同,但是晉朝人不懂生兒生女取決於染色體組合,當時的醫學又類同於玄學,賈皇後少不得會讓太醫進呈種種所謂的偏方秘藥,有些藥還可能取材怪異、見不得人。所以程據每次見賈皇後總是鬼鬼祟祟的,給人留下充分的想象空間,謠言遂起。
從表麵上看,求子心切可以構成賈皇後穢亂宮廷的動機,其實不然。
在賈皇後之前相傳穢亂宮廷的皇後,有漢武帝的皇後陳阿嬌、漢成帝的皇後趙飛燕,且不說這些也隻是傳說而已,就算傳說屬實,也都事出有因。陳阿嬌本來就不育,後來又失武帝歡心不得侍寢,所以有可能求助外人;趙飛燕本身也是不育,她與妹妹趙合德雖然始終得到成帝寵愛,但是漢成帝荒淫過度,身體每況愈下,到後來必須借助春藥才能行房事,生育能力也大有疑問,趙飛燕求嗣心切,出下策借精求子,也是可能的。
賈皇後則根本沒有借精求子的必要。司馬衷生有太子司馬遹、賈皇後生有四位公主,這證明二人都沒有生理問題。賈皇後獨擅後宮,司馬衷是任她擺布的木偶,兩人結婚二十年生有四女,雖然不是高產,司馬衷已經足夠勤奮。
司馬衷腦子庸聵,身體未見孱弱。元康年間司馬衷正當壯年,夫妻倆通力合作,已成功出產四位公主,完全可以再接再厲,生產出皇子來,賈皇後何必要冒殺身之禍引人入宮?三、 晉世寧
說賈皇後載人入宮會有殺身之禍,這並非危言聳聽。雖然說元康年間賈氏專權,但是晉朝賈氏專權與西漢呂氏專權、霍氏專權,根本不可同日而語。
呂後是漢惠帝之母,在當政期間她也得到那些開國老臣的支持,帝國最強大的軍隊盡在她的掌握之中,劉氏子弟在她的打擊之下,要麼臣服要麼身死,完全喪失反擊之力;而霍光專權之時,劉氏宗室的力量已經很弱,霍光的親信占據了朝堂上上下下,軍權也盡在霍光的兒子、女婿手中,霍光輔佐兩帝,漢昭帝充分信任霍光,漢宣帝則從民間入主未央宮,在霍光生前,他就是一傀儡擺設,因此霍光才能盡情施展,打下漢宣中興的基礎。
可知呂氏與霍氏的專權是有朝臣與宗室擁護的,無論這擁護是真心還是違心,呂氏與霍氏都能對這兩股勢力指揮如意,沒人敢於違命與敷衍,而賈氏無法做到這一點,無論是朝臣還是宗室,都對賈氏若即若離。
先說朝臣。朝臣都出自勢家大戶,晉朝皇權衰弱,勢家大戶空前膨脹,別說賈後,即使是武帝也要忌憚三分,所以武帝在世時一味的縱容公卿,不敢得罪。皇帝尚且如此,何況有竊國嫌疑的權臣與外戚?
在武帝死後的曆次政變之中,大部分朝臣保持著他們一貫的風格,冷眼旁觀,讓你們去鬧,自己隻要等一切塵埃落定後,隨大流跟著跪拜就行了。他們根本沒有參與政治鬥爭的動力,所以樂得逍遙,平時都忙著裝清高講玄言,忙著驕奢淫逸,忙著嗑藥服五石散。王鳴盛在《十七史商榷》裏歎息說:“晉少貞臣”,這話一針見血。
朝臣們知道,無論是誰當政,都不敢為難他們這些勢家大戶,反而會想方設法籠絡他們。從這個角度來看,他們盼著國家多災多難。
楊駿上台,加官進爵;汝南王上台,再次加官進爵。楊駿等人心中未必分不清對錯,但是他們逼不得已。統領群臣的武器有二:一曰賞二曰罰,現在滿朝文武都做出不理不睬的樣子,打又打不得,怎麼辦?隻好花錢買人氣。結果效果還不理想,公卿們得了好處還賣乖,擺出一種無欲則剛的高姿態,楊駿等人熱臉貼上冷屁股,徒增笑料而已。
賈皇後上台之後,這種狀況並沒有得到改善。眾公卿繼續保持看客姿態冷眼旁觀,做永遠不跳下牆頭的牆頭草。
所以賈皇後隻有利用親戚關係構建自己的內閣,主要依靠河東裴氏、琅琊王氏,還有本族賈氏,再加上一個寒族出身的張華,維持朝堂的運作。賈皇後是幸運的,她的親戚中有能耐的人不少,比如裴、賈模,元康年間有九年太平歲月,這兩人居功至偉。
形勢注定了賈皇後的內閣很難有大作為,勉力維持平衡,不出大亂子,這已經是它能力的極限。僅憑著少數幾人想推動整個時代向前進,那是不現實的。
元康年間,王戎劉頌等人曾想革除時弊,通過實行《甲午製》等進行吏治改革,這些嚐試最終不了了之。阻力並非來自當權者,而是來自朝野內外屍位素餐的大大小小官員。元康年間是西晉王朝日落前的最後一抹餘暉,絕大多數人都在坐吃等死,麵對來時大難,沒有一個人是無辜的。
元康九年之前的賈皇後,頭腦無疑是清醒的。她清楚地看到,處於腑肘之間的群臣,他們從來不為我用,隨時都有可能投靠政敵。因此賈氏謹言慎行,仔細考究史料,除了所謂莫須有的“荒淫”,賈皇後沒有犯下任何別的罪行;而賈家,也沒有曆代外戚專權時那種跋扈專橫。若說賈模、賈謐專權,他倆的官職一直遠在張華、裴之下;賈模至死爵位不過是鄉侯,食邑千戶,遠少於孟觀等人,賈謐因襲賈充的魯公爵位,一直沒有增封,《晉書》上說賈謐“奢侈逾度”,這是當時的社會通病,不足以為罪證。
整體而言,元康九年之前的賈氏,還是能夠嚴以律己,以江山社稷為重的。至於為何到了元康九年,賈皇後就昏招迭出自取滅亡?這個原因很複雜,容後再表。
說完朝臣,再看宗室。若說洛陽群臣不過疥膚之癬,那麼手握幾十萬大軍的司馬宗室才是賈皇後的心腹大患。
此時武帝臨終安排的四方藩鎮幾經變換,已經麵目全非。楚王司馬瑋、汝南王司馬亮、秦王司馬柬已經過世,趙王司馬倫也在洛陽擔任一個閑職。元康九年初,除了淮南王司馬允依舊鎮守壽春,鎮守長安的變為河間王司馬顒,鎮守鄴城的變為成都王司馬穎。這幾個王爺後來個個都是“八王之亂”中的活躍分子,遊離於賈皇後控製之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