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四友”是一個文學團體,同時也是一個政治團體,其中石崇、潘嶽、陸機、陸雲、劉輿、劉琨等人,他們依附賈謐的目的明顯是求仕途通暢。石崇、潘嶽極力諂事賈謐,在洛陽街頭遇到賈謐車騎經過,都會恭恭敬敬地跪在路邊望塵而拜。要知道石、潘兩人當時已經名滿天下,並且是賈謐的父輩中人,這種卑微諂媚的姿態必然使賈謐產生錯覺,更加目中無人。

事實證明“二十四友”是典型的“以權相交、權失則棄”。趙王兵變之後,押送賈皇後去金墉城的就是和鬱,劉輿劉琨則成為趙王的心腹,最過分的是陸機陸雲,他們投井下石,反而因為賈謐的敗亡被封關內侯。

但元康年間的賈謐並不知道那些朋友不可靠,他每日出行都前呼後擁,排場比皇室還大,環顧四周全是諂媚的笑臉,充斥耳際的都是奉承之聲。

很自然地,他就滋生了更大的野心。

《晉書·賈謐傳》中記載了這麼一件事情:“(賈)謐時從帝幸宣武觀校獵,諷尚書於會中召(賈)謐受拜,誡左右勿使人知。”

在群臣行君臣大禮的時候,賈謐竟然偷偷代替惠帝受禮。這一行為類同謀反,有賈皇後撐腰,當然沒人敢拿他治罪,也沒人敢質問他是何居心。但是,大家開始懷疑賈謐的野心。

史書上說,賈皇後確實有跡象想把丈夫家的江山掠到娘家去,她後來找到一個小孩冒稱皇子,試圖立為嗣君,這個小孩據說就是賈謐的弟弟。孤證不立,現在已經找不到旁證來證實這小孩的身份,所以這又是一個不解之謎。

不過如果此說當真,那倒可以很好的解釋賈午、賈謐為何如此仇視太子,因為太子擋了他們的道啊,當然得除之而後快。

賈謐仇視太子的另外一個原因則可能是妒忌與自卑。

在同齡人之中,權勢尊貴可與太子比肩的唯有賈謐,按賈謐得隴望蜀的野心與小人得誌的心態,未必不生好勝之心,要壓太子一頭。可事實上賈謐毫無值得誇耀之處,在注重門閥門風的晉朝,“賈謐”這兩個字是一係列醜聞的產物,令他自慚形穢。

賈謐的出生就是洛陽轟動一時的醜聞。他的父親韓壽曾是賈充的掾屬,當時尚處閨中的賈午對其芳心暗許,竟由婢女牽線與之私通,後來醜事被賈充識破,為了遮羞,賈充隻好將女兒嫁給韓壽。這段情事曾傳得沸沸揚揚,成語“竊玉偷香”就是由此事產生的,“韓壽”這個名字後來在文學作品中也經常用來指代出入風月場合的美男子。因此相比太子堂堂皇胄,賈謐的出生很令人不齒,說不定他還可能是個私生子。

賈謐是賈充的嗣孫,在賈充死後繼承了魯國公這個爵位,但按理賈謐是沒有繼承權的,他這個公爵來之不正,他其實應該姓韓,叫韓謐才對。賈充生有兩個兒子五個女兒,女兒們都長大成人但是兒子卻全都夭折了,按當時的觀點賈充已經絕後。賈充死後,遺孀郭槐上書請求將外孫韓謐過繼入府,這是違反宗法製度的。按《禮》的精神“大宗無後,以小宗支子後之”,郭槐隻能從賈充同族中選擇同姓後輩作嗣子,而不可以用外姓人魚目混珠。

所以當時就有很多人勸郭槐不要鬧笑話,不過郭槐執意堅持,說這是賈充的遺願,最後武帝開金口特例允許韓謐入繼賈府,改名為賈謐,這事才算了結。不過賈充因此再次遭到世人的譏笑,博士秦秀評論這種行為是“舍宗族弗授,而以異姓為後,悖禮溺情,以亂大倫”,“絕父祖之血食,開朝廷之禍門”,當時朝廷正在給賈充擬諡號,秦秀擬出來的是個惡諡:“昏亂紀度曰荒”,這個惡諡被武帝否決,賈充最後定諡為“武”。

諡號雖定,世人還是認為賈謐這個公爵來路不正,《晉書》上說“時人譏之,而莫敢言者”。

賈謐的人生原本與太子根本沒有任何交集,結果這個在人們的非議中長大的家夥,靠著姨母的裙帶,在年少輕狂的年紀攀上了王朝權力頂點,於是得意忘形。麵對出生、聲望與未來都遠比自己優越的太子,賈謐自慚形穢之餘更多的是仇視,他覺得自己才高八鬥(別人誇的),太子是如此不肖,最終卻必須臣服於此人,真是天意弄人。

賈謐小人得誌之後,經常往東西兩宮跑,到西宮去自然是向賈皇後邀寵,到東宮來則是狐假虎威,存心找碴。《晉書》上說賈謐對太子“無屈降心”,有意的折殺太子的威風,甚至可能有意羞辱太子。

郭槐在世的時候,還有人教訓賈謐要對太子恭謹,他的行徑也有所收斂,郭槐一死,賈謐就無所忌憚日愈放肆起來。賈謐似乎唯恐天下不亂,所以兩麵挑撥,先是在東宮故意激怒太子,然後回西宮向賈皇後告狀。

賈皇後本來就對太子心存厭惡,然後又偏聽偏信,替賈謐撐腰打擊太子。在成都王被貶到鄴城去之後,賈謐的氣焰更加囂張,賈皇後與太子的關係雪上加霜。

而太子的忍耐也是有限度的,雖然他努力著要與賈氏改善關係,但是賈謐得寸進尺,那種倨傲無禮的舉止、那盛氣淩人的表情,是可忍孰不可忍?太子自出生以來哪曾受過這種窩囊氣?太子是嗣君,他的父親是皇帝、祖父是皇帝,賈謐及其父祖不過就是太子家的家奴,家奴怎能如此飛揚跋扈?

於是到了後來,太子無法再掩飾對賈謐的反感,每次看到賈謐來,他就躲到後園去玩樂,將他晾在一邊。太子詹事裴權勸太子繼續忍耐,說:“賈謐深得皇後寵信,這種小人得罪不起,萬一他回西宮惡人先告狀,您就危險了,還是請忍下這一時之氣吧。”

太子知道裴權的好意,隻是這口氣實在難以忍受。

賈謐到了西宮,經常有意無意地對賈皇後說:

“太子最近買了許多田宅,積蓄了許多私財用來交朋結友,他大概是打算與賈氏為敵吧。我打聽到,太子曾經私下裏說:‘等皇後去世後,我就會像對付魚肉一樣對付姓賈的人。’

“還有更讓人擔心的呢,萬一現在皇帝有什麼不測,太子登基,恐怕他會像當年對付楊氏一樣對付我們。如果到時候,他想殺我,想廢黜皇後你,那真是易如反掌啊!

“所以保險起見,不如先下手為強,把太子廢黜掉,另立一個聽話溫順的人做嗣君。”

這些話無疑鞏固了賈皇後的殺心。七、 南風烈烈吹黃沙

元康九年接近年底的時候,一件長期以來讓太子提心吊膽的事情終於發生了,賈皇後突然高調宣布:本皇後有兒子了。

此事堪稱奇聞,當時賈皇後已經四十有二,別說在晉朝,即使時光飛逝一千七百年到了現代,也絕對是個高齡產婦,生產需冒極大風險,竟然順利產子。癡皇帝司馬衷十三歲與賈皇後結婚,二十八年如一日,折騰到四十一歲,經曆了四次沉重的打擊(生出來的都是女兒)仍不氣餒,精誠所至金石為開,終於搗鼓出一個兒子,皇帝皇後這份鍥而不舍的精神也很令人感動。

國增皇胤這種大喜事,作為臣子當然要去向皇帝、皇後道賀,可進了宮見到了小皇子,群臣再次大吃一驚。因為出現在他們麵前不是一個嗷嗷待哺的嬰兒,而是一個垂髫小童。眾人麵麵相覷,這是怎麼回事?

賈皇後解釋說,這小皇子早就有了,一直藏在大內沒與大家見麵。

這又是一個奇聞,那麼,是什麼原因促使皇後把小皇子藏匿起來呢?

賈皇後繼續解釋,這個說起來不好意思,當年先帝大行不久,陛下哀痛過度,本宮前去撫慰,情不自禁,化悲痛為力量……細節就不描述了,這個孩兒是“諒暗”時期所生,所以此前不便公開。

所謂“諒暗”,是指皇帝服喪期間。這個詞出自《禮劄·喪禮》,裏麵舉例說“高宗諒暗,三年不言”,即是說嗣君要為先帝服喪三年,後世簡化成服“心喪”三年,所謂“心喪”就是指除去喪服,生活照舊,在心裏深切悼念,就如居喪一樣。

既然是服“心喪”,心情應該是沉痛的,“心喪”期間居然有心思搞出個兒子出來,可見惠帝一點都不悲痛,不孝。這事傳出去會損害惠帝的聲譽,因為這個不得已的苦衷,多年來賈皇後一直將兒子秘養在後宮,但是如今瞞不下去了,隻好拋開惠帝的臉麵,將小皇子公開——按賈皇後的解釋,此事的前因後果就是如此。

如果賈皇後所言屬實,那麼她在元康年間的一係列行為就讓人難以理解了。

武帝駕崩是在太熙元年(公元290年)三月,喪期說是三年,實際是二十七個月,也就是到元康二年六月滿(公元292年),就算這孩子恰好是元康二年六月出生,那麼到了元康九年(299年),他也已經有七八歲了。

在近乎十年的時間裏,賈皇後一直在心急火燎地找太醫求秘方,導致坊間流言四起,目的就是生一個皇子。如果那時皇子已經存在,這樣百般辛苦是為何呢?因為,即使賈皇後再生兒子,新生兒也不再是嫡長子,嫡長子早已養在深宮了。

因此賈皇後的解釋很難令人相信,《晉書》上就說,這個孩子根本不是賈皇後所生,而是她妹妹賈午的兒子,姓韓,叫韓慰祖。

《資治通鑒》上既沒說大家信,也沒說大家不信,卻寫了一句看似與此事無關的話,“於是朝野鹹知賈後有害太子之意”。《晉書·賈後傳》裏進一步點明了賈皇後的動機,她領養這個孩子並把他推向前台,目的在於“謀廢太子,以所養代立”。

一句話,賈皇後與太子這一幅母子相殘的長卷鋪展了九年,終於要圖窮匕見了。

隨後,賈皇後又明裏暗裏做了兩件事。明裏做的一件,是將遠在壽春的鎮東大將軍淮南王司馬允招到洛陽來,以防他作亂;暗裏做的一件,就是派人四處宣揚太子司馬遹的種種劣跡,為將來的廢黜太子製造輿論。

這場長達九年的鬥智鬥勇,賈皇後看似占盡上風,實則是個失敗者。她忍了九年,一方麵等著親生兒子出生,另一方麵就是在等太子沉不住氣露出破綻,進而光明正大的廢立嗣君。

結果呢?一無所獲。賈皇後年過四旬,生育已近乎絕望,太子還是好整以暇,小過天天有大錯絕不犯。本來已經心浮氣躁的賈皇後,再經賈謐一撥撩,就無法控製的失去了理智。

失去理智後的賈皇後大出昏招,她推出這個七八歲的小孩來冒充皇子,這種拙劣的謊言誰會相信呢?可能她自己都沒打算相信,她也不在乎別人信不信,她已不再有耐心,打算蠻幹。而精明透頂的賈皇後到最後竟然還是選擇蠻幹,可謂黔驢技窮,此刻賈皇後的內心應該是憤懣的:既然要蠻幹,她何苦要等九年!

洛陽街頭又開始傳唱新的童謠,“南風烈烈吹黃沙,遙望魯國鬱嵯峨,前至三月滅汝家。”

南風,是賈皇後的名字;黃沙,太子小名“沙門”;魯國,賈謐承襲賈充的爵位,為“魯國公”。

山雨欲來風滿樓。世人屏息靜氣,看太子有何動作。東宮靜默,太子閉門不出,世人猜測他應該正惶恐不可終日。

這時東宮來了不速之客,中護軍趙浚出現在太子麵前,他一臉誠懇地建議:“先下手為強,起兵廢黜賈皇後!”

這個建議很具誘惑。眾所周知,中護軍麾下的禁軍保衛著大內諸宮殿,皇帝、皇後諸嬪妃都在其包圍之中。東宮有衛率萬人,以太子的顯赫身份,如果領兵向闕,與中護軍裏應外合,賈皇後隻有束手就擒。

但出人意料,太子沉思了片刻,竟然不同意。

趙浚很不理解,太子已落入絕境,與其坐以待斃,何不反戈一擊?

太子還是搖頭,目光犀利得讓趙浚不敢逼視。最終趙浚悻悻而去,太子看著他的背影,露出辛酸的冷笑。趙浚這人是趙桀的叔父,也是楊太後的舅舅,當年武帝皇後楊豔顧念舅氏,勸武帝給趙浚加官進爵,又推薦趙桀進宮為夫人,算起來楊氏對趙氏有恩。可是在元康元年的政變中,他們二人卻投靠賈皇後,對楊氏落井下石,這種忘恩負義的人怎麼可以信任?何況趙桀一直在賈皇後麵前進太子的讒言,趙浚也一直是賈皇後的心腹,何以突然反叛賈氏投靠處於弱勢的太子?

太子也許驚惶,但驚惶之中他還是保持了冷靜的頭腦。賈皇後萬事俱備,隻欠一個借口,太子可不能讓她得逞,所以他要加倍的小心謹慎。如果剛才受了趙浚引誘,輕易表露心跡,那就萬劫不複了。

那應該怎麼辦?坐著等死不成?

當然不是,這九年期間太子並非無所作為,他也一直暗中發展自己的勢力。太子的策略與當年賈皇後相似,籠絡握有實際兵權的低級禁軍將領,賈謐說太子“勾結小人圖謀賈氏”,並非全是讒言。後來這部分將領積極參與了誅殺賈氏的兵變。

太子的實力並不像他表現出來的那麼孱弱,但也不宜高估。就如當年賈皇後雖然收買了禁軍,但如沒有楚王瑋的相助還是無濟於事,如今缺少宗室奧援的太子還是顯得勢單力薄。

那麼太子處於險境的時候,他的那些叔叔們在做什麼呢?他們也在觀望,各自心懷鬼胎。

有跡象表明,太子曾經動過念頭想搞政變。

《晉書·張華傳》裏記載,元康九年十二月的某一天深夜,張華家裏來一個不速之客。客人是張華的故人,名叫劉卞。

劉卞這人的經曆頗有傳奇色彩,他是兵家子弟,雖然低賤卻有骨氣,早年他在須昌縣服吏役,有縣裏的功曹喝醉了半夜如廁,命令劉卞執燭照明,遭到拒絕後銜恨報複,劉卞因此被貶到亭舍裏做清潔工,不料因禍得福,有客人在亭舍給刺史寫信,總是不能成文,劉卞忍不住在旁點撥幾句,立刻點鐵成金。客人感恩圖報,向縣令狠狠推薦了劉卞,恰好縣令是愛才之人,劉卞於是得到提攜,到洛陽入太學,學成出仕。從小吏做起,輾轉十餘年逐步升遷,“所曆皆稱職”,最後在並州刺史任上調回洛陽,入東宮輔佐太子。

太子最需要的就是這種有真材實學的能吏,劉卞馬上成為太子心腹,太子每次離開東宮去赴宴會,都由劉卞隨同護衛。劉卞在東宮的官職是太子左衛率。太子衛率分左、右、前、後,以左為尊,劉卞其實就是太子派來的軍事代表,深夜造訪張華府第,目的是策動張華參與政變。

劉卞對張華說,賈皇後將對太子不利,你知道麼?

張華說,不知道。

劉卞怒了,說,我出身低賤,從做須昌縣小吏的時候就蒙您提拔,所以才有我劉卞今日。以為您是我知己,所以才坦蕩直言,您難道懷疑我設陰謀詭計?

張華問,即使你說的屬實,你打算怎麼辦?

劉卞說,東宮俊乂如林,有精兵萬人,您擔任宰輔重任,如果您出麵宣詔,太子入朝錄尚書事,就可以輕而易舉地廢黜賈皇後。

張華歎了口氣,說,如今天子正在壯年,太子是人子,我呢,雖居宰輔,但沒有接受先帝顧命。做這種事,對我來說是不忠,對太子來說是不孝。即使僥幸成功,也免不了獲罪,更何況如今權戚滿朝,威柄不一,不可能成功。

張華囉嗦那麼多,真正想說的是最後一句:政變是不可能成功的,衝動行事隻是尋死而已。

劉卞沒有聽從張華的勸告,恨恨而去。他與太子隻看到張華位高權重,卻沒有想到張華並非賈皇後親黨,所以一直處於監視之中。劉、張二人的交談被眼線報告給賈皇後,隨及劉卞接到任命,調離東宮去關中擔任雍州刺史。

劉卞知道風聲已經走露,為了不連累太子,他服毒自盡。七、 式乾殿上

劉卞一死,賈皇後與太子劍拔弩張的緊張關係就暴露到陽光下。賈皇後依然沒有找到動手的借口,而太子更加小心。

元康九年十二月,賈皇後前後三次宣太子入宮朝覲,太子始終躲在東宮不奉詔;太子的愛子司馬虨病重,太子上書請求惠帝給長孫封個爵位,衝衝喜,惠帝也始終沒有回複。

兩宮僵持著,眼看元康九年就要到年底了。

這時有眼線回報,說太子最近老在東宮設壇祭神,不知道在幹嘛。賈皇後來了靈感,於是她設下陷阱。

而太子竟然真的掉進去了。

十二月二十八日傍晚,有黃門郎到東宮,帶來惠帝的一封短函,封麵禦筆要求東宮親啟。太子拆開一看,信中說惠帝病重,想見太子。太子當即上書請求入宮朝覲。

二十九日清晨,太子早早入宮,但沒見到父親司馬衷,卻被領到賈皇後處。不過也沒見到賈皇後,隻見到她的一個名叫陳舞的侍女。

陳舞對太子說,皇後一早醒來就覺得不舒服,一直在嘔吐,所以請太子到旁邊一門空屋裏稍坐片刻,因為擔心太子無聊,皇後特地派奴婢在中間傳話,拉拉家常。

隔了一會兒,太子聽見賈皇後遙呼陳舞,說,昨天陛下吩咐,賜與太子酒與棗。

於是陳舞拿來了棗和酒,棗有一大盤,酒有多少呢?見鬼,有三升。陳舞讓太子把酒和棗喝幹吃盡。

到這時太子應該已經明白落入了圈套。太子推辭說自己素來不好酒,讓陳舞轉呈賈皇後,心意領了,酒就不喝了。

於是賈皇後就擠對太子,說,平時我見你在陛下麵前飲酒甚歡,今天怎麼不喝了?這也是陛下賜的酒,你就勉強喝一點吧,就當是替道文(司馬虨字道文)喝的(言下之意是你喝了這酒,老娘一高興,就給你兒子封王。)。

太子繼續推辭,說,以前陛下在宴會時賜酒,所以不敢推辭。三升實在太多,平時一天也喝不了如此多酒,況且今天入宮心切還沒用膳,空腹飲酒容易醉,過一會兒還要麵聖,喝得醉醺醺地恐怕有失體統。

賈皇後聽太子說得有理,於是開始撒潑,令陳舞傳話說,你這個不孝子,天子賜酒你都敢不喝,莫非你認為這酒裏有毒?

為了證明自己並非懷疑這酒有毒,太子隻好喝。喝了兩升多,太子實在灌不下了,於是哀求賈皇後,餘下的一升讓他帶回東宮慢慢喝。賈皇後不同意,太子不得已,隻好繼續灌。

空腹飲酒本來就很容易醉,何況是在很短的時間內灌三升之多。太子事後自我辯解說,“飲已,體中荒迷,不複自覺”,說自己已經醉得完全失去知覺。

所以這時陳舞走來,說:“陛下命你抄寫這份文書。”太子“便驚起”,神智不清醉眼迷離,隻見眼前一張白紙、一張青紙,旁邊陳舞又在不停催促,“快點,陛下正等著用呢!”旁邊又有一個名叫“承福”的宮婢,磨好墨,把筆塞到太子手中,太子“急疾不容複視”,下筆時“實不覺紙上語重”,因此遭到陷害。

太子被廢黜之後,曾寫信向太子妃王惠風及嶽父王衍求助,詳細描述了當時中計被陷害的情景,這封信後來被收入《晉書·湣懷太子傳》,上述細節就來自那封信。

那封信語詞懇切情意悱側,可信度較高,但是太子的辯解有一些疑點,令人不解。

比如太子說:“……十二月,道文疾病困篤,父子之情,實相憐湣……為之求請恩福,無有惡心。自道文病,中宮三遣左右來視,雲:‘天教呼汝。’……”

由這句話可知,此前中宮(即賈皇後)曾三次派人召喚太子入宮,太子都沒有去,既然如此謹慎,為何到了二十八日傍晚,聽說惠帝病重,太子竟然不覺得突兀,並且不加求證就決定貿然進宮呢?要知道,這很有可能還是一個陷阱。

而且,太子特別強調了一件事,說他祭神禱福,為道文“求請恩福,無有惡心”。太子替兒子禱福,理由正當,此舉與陷害事件無關,太子為何要提及此事,還強調自己“無有惡心”?

太子的辯解給人此地無銀三百兩的感覺。很有可能,太子並非“無有惡心”。他在東宮祭神,並非是在求神保佑兒子,而是在絕望之中出了昏招,在行巫蠱之術,詛咒父親司馬衷與賈皇後早死。

這就是太子露出來的破綻,給賈皇後逮到了,所以她將計就計,說惠帝突然染疾,病重,使太子誤以為巫蠱有效,連早飯都沒吃就欣然入宮。而等太子進宮之後,賈皇後借陳舞的口,謊稱自己也不舒服在嘔吐,再次鞏固太子的猜測。

太子得到消息後,並沒有在二十八日傍晚就急吼吼地入宮,他先上書請求朝覲,在程序完全合法之後才正式入宮,這說明太子還是有戒心的。當年楚王司馬瑋受了密詔沒有按例複奏,結果丟了性命,太子可不想重蹈覆轍。

等入宮之後,陳舞對他說賈皇後也很不舒服,太子心中暗喜,以為巫蠱真的有效,一驚喜就亂了心神,戒心自然下降。太子被逼飲酒時,大概還是沒有預料到賈皇後會出什麼狠招,以為賈皇後不過是悍婦撒潑,令他出醜而已。而當賈皇後真正使出殺手鐧,令他寫反書的時候,太子已經神智不清了。

反書是這樣寫的:“陛下宜自了,不自了,吾當入了之。中宮又宜速自了,不自了,吾當手了之。並與謝妃共要,刻期兩發,勿疑猶豫,以致後患。茹毛飲血於三辰之下,皇天許當掃除患害,立道文為王,蔣氏為內主。願成,當以三牲祠北君。”史書上說,這篇要弑父殺母的大逆不道文章,由黃門侍郎潘嶽起草,令太子謄寫了一遍,太子謄了一半就醉死過去,潘嶽模仿太子的筆跡將其寫完。這種說法有待推敲,看那文句很像是醉漢的臆語,似乎用不著潘嶽這種大才子來牛刀小試。

即令是潘嶽擬文,太子隻是謄寫,未必這就不是太子的真心話,長期以來太子戰戰兢兢的苟且偷生,心中難道不生怨恨?平日裏,他還可以用理智控製情緒,矯飾自己的行為,但現在他醉爛如泥,酒後吐真言,借酒泄憤一下,也是人之常情啊。

可惜,賈皇後等的就是這個真言,太子一招不慎,從此萬劫不複。

十二月壬戌,是元康九年的最後一天。惠帝急召群臣入宮,會麵於式乾殿,主題是裁定太子的罪行。賈皇後不便出現在朝堂之上,就派她的心腹,黃門令董猛拿著太子寫的反書遍示公卿。

董猛說出了賈皇後的心聲,“太子寫下如此忤逆的反書,應該賜死。”

滿朝公卿的反應與當年群議處置楊太後時一模一樣,全都低著頭端詳腳趾,裝啞巴,“莫有言者”,其中包括譽滿天下的名士王戎,包括太子的嶽父王衍。這種事早在意料之中,自從賈皇後宣稱有子,他們就知道太子的政治生命已到了盡頭,唯一的懸念就是太子將以何種方式獲罪。現在謎底揭開了,賈皇後果然狠毒,不僅要奪太子嗣位,還想要太子的性命。

但是,這與他們何幹?他們這些慣於趨利避害的人精,早就在心中做出了選擇。反正傷害不到他們的爵位與家產,司馬家人喜歡骨肉相殘,那就隨他們便好了。萬馬齊喑,這就是晉朝的朝堂。

令眾人吃驚,反對的意見來自賈皇後的陣營,張華與裴堅持不能這麼草率定罪。

張華說:“此國之大禍。自漢武以來,每廢黜正嫡,恒至喪亂。且國家有天下日淺,願陛下詳之。”

張華說話總是比較含蓄,他這個諫言明裏對惠帝,實則是警告賈皇後。當時賈皇後明明已經宣稱有了兒子,她的兒子才是“正嫡”,太子不過是庶長子而已。張華卻說如果要廢太子就是“廢黜正嫡”,顯然,他並不相信所謂“諒暗生子”這種無稽謊言。

張華所說的“國家有天下日淺”,表麵意思是說晉朝統一天下的和平歲月還很短暫,地方上還有動亂的隱患;實則是在警告賈皇後三思而後行,地方上的諸侯王手據雄兵,小心激怒他們作亂犯上。

裴是賈皇後親戚,所以他就直言不諱,質疑董猛手中的反書是他人捉刀,有意栽贓太子,請求核對筆跡。

但這也在賈皇後的算計之中,侍中搬出太子以前的奏折。眾人一哄而上,幾經比對,張華、裴黯然無言。

即使證據確鑿,張華與裴也堅持太子殺不得。

這兩個人都是晉朝的銅齒鋼牙。張華首先是朝中宿老,對於律令、先朝典故如數家珍;其次他是博物學家,大名鼎鼎的《博物誌》就是他寫的,天文地理陰陽五行奇文佚事他什麼都知道;更要命的他還是個名士,平時沒事就到洛水上泛泛舟,找王衍、王戎等人鬥嘴玩的,拳不離手曲不離口,現在正好派上用場。

裴也很了不得。他原本也是一個名士,樂廣曾經找他談玄,“欲以理服之”,沒想到裴“辭論豐博”,反把樂廣說得無詞以對、唯有憨笑而已;後來裴主持政務,覺得名士那套作風太敗害社會風氣了,就寫了一篇《崇有論》批判玄學,引得王衍等人群而攻之,最後也堪堪打個平手;所以裴被時人稱為“言談之林藪”。

如今兩人雙劍合璧,那是天下無敵。到後來賈皇後一方理屈詞窮,憤羞成怒,她讓董猛假稱是長廣公主的意思,對惠帝說:“事宜速決,而群臣各不同,其不從詔者,宜以軍法從事。”長廣公主是武帝的女兒,司馬衷的妹妹,所謂“軍法從事”,意思就是再不聽話,就要殺人了。

賈皇後這是氣暈頭了,張華、裴她一個都殺不得,殺了他們她靠誰來打理政事呢?何況張華等人也不是怕死之輩。

直到太陽偏西,還是沒有決議。賈皇後終究沒有殺太子,她也怕夜長夢多,於是妥協,請求廢黜太子為庶人。

這大概已是最好的結果了,張華、裴也隻好妥協。於是惠帝下詔,令尚書和鬱與禦史中丞解結去東宮宣詔,廢黜太子為庶人。大概是怕太子不奉詔作亂,賈皇後還派了大將軍梁王司馬肜、鎮東將軍淮南王司馬允、前將軍東武公司馬澹、趙王司馬倫、太保何劭隨同去東宮。太子很順從地接受了詔書,步行從承華門走出宮城,坐著牛車被送進了金墉城。

隨後東武公司馬澹用兵押解太子妃王氏,以及太子的三個兒子司馬虨、司馬臧、司馬尚一起到金墉城。

與此同時,賈皇後迫不及待地派人殺死了太子的生母謝玖。這個無辜而可憐的女人,十餘年來無時無刻不生活在恐懼之中,兒子貴為皇嗣,可是別說母以子貴,連母子團圓都成為奢望,到頭來還要被兒子連累,死在元康九年的除夕之夜。

謝玫的死狀頗慘,據說是在掖庭杖斃,同時被害的還有太子寵妃、皇孫司馬虨的母親蔣俊。

東宮的勢力一下子灰飛煙滅,時間是元康九年十二月。正好應了另一首洛陽童謠:

“東宮馬子莫聾空,前至臘月纏汝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