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50章 神聖的守望,以森林的名義(12)(3 / 3)

他們的院子裏堆著剛收割的新稻。

他們的灶上蒸著香噴噴的白麵饃饃。

他們的鍋裏熬著金燦燦的小米粥。

隻要是客人來,便趕緊掃炕,沏茶,讓煙,留吃飯。

我們的話題便從掃炕說起。

“過去那年頭,啥時掃啥時都有沙。”

“這沙也奇怪,能鑽到娃娃的尿片片裏,娃娃哭,以為是尿片濕了,打開看裏麵一層沙。”

“現在看不見沙了。”

聽那口氣,似乎有點傷感,像是朝夕相處的朋友忽而不見了。

“沙可幹淨呢,那時水也少,用沙子擦擦手,拍三下巴掌,可幹淨了。”

“今兒晚上要喝酒,把桌子搬到院子裏,榆林水好酒也好,就喝稠酒,你瞧瞧榆林的月亮,不比北京的大一圈才怪呢!”

家園啊,土地啊,我在陳大圪坨村的一個農民的院落裏想:什麼是美好生活?

夜很靜。

月亮很大。

我大口地呼吸著周圍農家的氣息,以及林子草木間吐露的夜的清新。

翻過沙丘,對麵是另一家,同是新房,卻蓋成窯洞的樣子,窗戶上亮著電燈光。

很快就要剪窗花了。

我也忘不掉陳大圪坨村的農民告訴我,治沙的日子裏,他們也哭過——接過紅皮的土地承包證書本本時,不少農民都哭了。

哭的什麼呢?

那不是中國時下流行的紅包,也不是榆林人當年見也沒見過想也不敢想的彩電、冰箱,那連一張獎狀都不是啊!

“想著咱有地了,心裏踏實了,眼淚就流出來了。”

土地的分量啊,誰能掂得出?

從此,春寒料峭的種樹季節裏,榆林人心裏就沒有冷過。成千上萬的人上山了,進到大漠深處了,肩扛車拉毛驢馱,吃冷饃,喝涼水,嚼饃的時候也嚼沙子,吃了飯,也磨了牙,吞不下苦難怎麼守得住家園?

但,治沙又談何容易?沙流動的時候,它可以在一夜之間吞沒村莊,輕而易舉地將沒有林帶防護的綠色蠶食了。沙漠,那是極旱之地,無生命狀態的代名詞,它卻又偏偏喜歡向自詡為萬物之靈並且一手製造了荒漠化的人類挑戰。這個時候,細小、渾圓的沙粒的集結幾乎是無往不勝的。

讓明沙成為暗沙。

讓流沙成為靜沙。

讓沙漠不再流動,這是治理荒漠化的一個關鍵所在,否則新栽的那些樹苗就逃脫不掉被埋壓而死亡的命運。

前蘇聯曾經用木板牆擋沙,失敗了。

非洲曾經用水泥牆擋沙,失敗了。

西方曾經用瀝青封蓋沙漠,失敗了。

榆林人則用麥秸、稻草或別的稼禾秸稈擰成草繩,在沙丘坡麵按2米左右的間隔隔成一個個小方塊,成為草方格子或叫草繩蔽障,並在格子中間種上樹苗。就是這些草方格子阻擋、延緩了流沙的推進。無論東西南北風,一格四邊,格格相連,流沙節節受阻四麵被攔。而在爭取到的這一點時間裏,草方格子裏的小苗苗不負榆林人的重望,居然成活並長出了根,出綠了,有小葉片了。這時候,流沙便也漸漸地安靜,隨著樹苗長大,固沙防風功效的發揮日益明顯,一方荒沙便得到了治理。

1985年和1986年,僅僅這兩年,榆林市為編織草方格子耗去的柴草達1億千克,為120萬畝沙丘搭起了蔽障,那連綿無際的草方格子成了一大景觀,這裏是多少人力?多少物力?多少耐心?多少精神?

我能看見的當年草方格子的痕跡,已經在沙漠植被的覆蓋下,很難辨認了。層層疊疊的沙柳沙棗們已經代之而起,就連看一處沙丘,也得走進樹叢中。那是真正的細沙、小沙,讓你感覺著溫柔。有一隻狐狸揚著火紅的尾巴竄下沙丘,在我麵前一晃而過。

有時候走累了,便找幾個沙丘坐下,和榆林的朋友們一起聊會兒天,通常的話題是:我們缺錢還是缺精神?

誰不缺錢呢?誰都說自己缺錢。

但,又有多少人敢承認自己缺了點精神?

不要指望先富起來的人會讓窮人共同富裕,有富的,便有窮的了;有豪富的,便有極窮的了。然而,物質的富裕從來就不等於精神的富裕,對那些正在風沙線上掙紮的農民來說,沒有一種精神——獻身的精神——他們活下去同他們治理好沙漠一樣,都是不可思議的。

20世紀80年代末,至今還談不上富起來其實相當貧困的榆林,200畝沙柳長勢喜人。這是榆林人割自己身上的肉一般用1億千克草方格子哺育出來的沙柳搖曳,沒有人不心動的;可以平茬了,可以織柳編,可以做畜欄,可以當柴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