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時候,張加旺是個新人,沒有病痛,沒有骨瘤,平地插鍁,一寸一寸一尺一尺地挖,除了沙還是沙,張加旺說再往下挖肯定有水。牛玉琴的心裏針刺一般,她看見丈夫掉下的汗珠是黃的,黃豆那麼大,叭叭地掉。都說沙地不存水,張加旺愣把腳下那一堆荒沙用汗水打濕了。
挖到三丈多深,張加旺一聲喊:“有水了!”
張加旺再一次病倒後的診斷書上寫著:骨癌。截肢後,張加旺不肯再住醫院了,由牛玉琴背著,坐上了回家的長途汽車。張加旺是頑強的,牛玉琴把眼淚咽回去,夫妻倆說,萬畝荒沙的最後的沙地栽上樹,就變萬畝林了——那些樹木將要支撐起一方新的天地,那些綠色將要庇蔭子孫,那些果子將要以香甜的乳汁去滋潤所有的有信心和沒有信心的人。
最後的沙地留給牛玉琴了。她總是起早摸黑地挖呀、栽呀、澆呀,誰也說不清這個女人的精神和力量是從哪裏來的,沒有抱怨,沒有歎息,甚至連喊一聲“累”都沒有。隻有張加旺騎著驢子到荒沙地上看她的時候,她的眼圈才會濕潤,“加旺,你來幹什麼?”
“送點水,陪你說兩句話。”
這個片刻,牛玉琴會陪著丈夫坐下,荒沙都已經栽上苗苗了,下一個春天到來時,就會有星星點點的綠色。萬畝荒沙現在是平靜的,春天正是鬧風沙的季節,咋就沒風沒沙了呢?
張加旺第八次住院,再由牛玉琴背上長途汽車回家後,便與世長辭了。
這個毛烏素沙漠的兒子,安息在生他養他的大地深處,時年40歲。這是張加旺和牛玉琴一起種樹的地方,原先的荒漠現在有了林帶和青草,如是秋天,還有向日葵、糜子以及粉紅色的蕎麥,簇擁著簡單的墓地。
墳上有一個十字架。
從十字架上望出去,綠色已經漸顯濃鬱,流沙安定了,土地回來了,家園穩固了。靖邊的一對農民夫婦和一群農民一起,用5個年頭1800多個日日夜夜,讓萬畝荒沙變成了萬畝林子,經過一次又一次的驗收、查證,這萬畝的確切數字,應是11027畝。
如今,牛玉琴又在另一處沙窩裏種樹了。她常常走到張加旺的墳頭,看看加旺便又去種樹了。來來去去踏出的那一條小路上,有秋風中的落葉打著旋兒,載著陽光,那陽光也打著旋兒,金燦燦地落在地上。
從靖邊穿過橫山到榆林市,我在無定河穀中穿行,一次又一次讓車子停下。與其說無定河兩岸河灘上的稻穀吸引著我,還不如說我在驚訝中真假莫辨。越靠近榆林市郊,稻田越多,正是金秋十月,我在想這是到了陝北榆林呢,還是回了江南故裏?
銀川,曾經在榆林造林治沙30年的林業部三北局局長李建樹告訴我,我現在所走的路線正好是榆林地區的風沙線,榆林沙區東西長420千米,南北寬12~126千米,總麵積1.9萬平方千米。榆林地區為沙漠化所危害的縣市有定邊、靖邊、榆林市、神木、佳縣,共有荒漠12862萬畝,其中榆林市獨占了860萬畝。
20世紀50年代到60年代末,榆林市——當時的榆林縣——仍是聞名的沙海沙鄉。城內黃沙鋪道,城外沙堆高過城牆。至於城郊農村,則更是流沙滾滾。縣城即現在榆林市城區被風沙趕著,一路南遷。榆林的麵前擺著兩條路:不是在黃沙中埋沒,就是治沙種樹,重建家園。
曆史告訴我們,榆林的沙漠化是人為的,是千百年來墾荒、破壞植被的結果。這個過程最早可以追溯到唐朝在陝北高原設9郡39縣,並明令新墾荒地5年不納稅。墾荒者紛至遝來,到公元742年時,已有15萬之眾。為了逃稅,墾荒的農民一到5年就棄耕,另擇草原,砍樹挖草種糧食。
曆史愈是接近近代,榆林的土地便愈加荒涼。
元、明、清600多年,到清朝壽終正寢,榆林地區所留的草地“僅十之二三”。公元1713年,全國人口激增,糧食供應吃緊,康熙皇帝詔定“開放蒙荒”,並特準漢人越過長城墾殖。到道光三十一年(1840)時,《榆林府誌》記載道:長城沿線的榆林、神木、橫山、佳縣原有農民村莊為3300個,而跨過長城墾荒者的聚居地則為1515個。
從此,肥美的草地消失殆盡。
從此,滾滾的荒沙洶湧而入。
榆林市,這個飽經風沙的曆史名城,你如今的重重綠蔭,稻穀飄香,柔滑光潔的桃花水,你的豆腐你的稠酒,以及城裏城外孩子們的笑聲,是何等的來之不易。
這是一個幾乎要被沙漠占領的城。
這是一個已經到了沉淪邊緣的城。
這是一個曾經人人談沙色變的城。
也許正是這惡劣的生存環境,使1949年以來的每一任領導都把治沙放在首位,並且把“不種樹,不治沙,我們就活不下去,子孫後代將沒有立足之地”的憂患意識代代相傳。有了生存的緊迫感,有了為子孫留一塊地的責任感,一棵樹一棵樹地種,一畝沙一畝沙地治,縣長換了,縣改市了,市長又換了,鐵打的營盤流水的兵,沙埋的土地窮困的人,交班先交已經治了多少沙地,接班先接還有多少荒漠要種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