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漠展示著一種簡單而又無可更改的現實,即它的枯榮轉換是無規律的、不均衡的、非對稱的,不是一枯一榮,而是時間意義也是生命意義上的百枯一榮。雨水之於沙漠是太少、太短暫了,而抑製生長的幹旱卻是長久到漫漫無期。所以這些植物必須具有可靠的生命保障係統,而且要從沙漠地底下由根尖吸取哪怕極少的水,打熬到另一次雨水的到來。
誰知道天上的雨雲什麼時候願意光顧這片沙漠呢?
不過,一切都有例外。
沙漠中的一年生有花植物是善於享受甚至有點揮霍的浪漫植物,它們連從外形上改造自己以避免水分蒸發的事情都懶得去做,看上去跟非沙漠地帶的一年生植物十分相似。葉子並不堅韌,有蠟質、多毛,更主要的是如果一年中遇到一場雨,它們便迅即開花,開出的花大而華麗,使別的休眠醒來的所有植物驚訝到無話可說。當奢侈的花開過,開過就意味著快要結束了,它們連儲存食物和水的器官都沒有,沒有可以深紮的直根,有那麼一點點根也是象征性的,就靠當時能得到的一點點水分漫不經心地生活,一次飽飲用完就完。它們對沙漠所采取的對策是躲避幹旱而不是長期忍受,為了物種的延續,它們靠的是另一種辦法,即形成新的一茬種子而且數量驚人,散布在沙漠地裏。這一切隻發生在一個月或略多一點的時間裏。
從揮霍和享受的習性以及靠種子延續生命的特點來看,有環境學家戲言,人和那些沙漠一年生有花植物最相似,均屬瀟灑走一回。
但筆者卻無意貶低這樣的植物,實際上正是它們豐富了我的關於根的多樣性的思考,更何況誰又能否定這大而華麗的花朵不是沙漠的美妙呢?另外它那散落在沙漠裏的成千上萬的種子,正是沙漠小動物的寶貴的食糧,隻是因為數量太多,又有風或者隨著流沙的遷徙,所以總能保留下一部分,不為人知地處於休眠狀態,隻有雨水才能喚醒它。
我在古陽關上西北望,那是一個秋日的清晨,可是滿目的陽光似乎已經在沙海中沸騰了,想起人在沙漠中的曆程,樓蘭、尼雅的盛極一時,我們又怎麼能跟一年生有花植物相比呢?
人的社會的繁榮,總是盛極而衰,去而不返。
但,一種有趣的現象是,在被稱為“死亡之海”的塔克拉瑪幹大沙漠的腹地,當那些曾經顯赫而榮耀的大城被黃沙掩埋千百年後,仍然有一些小小的村落與世隔絕地生活著,現代文明由沙漠擋住了,原始風貌和這些村落的人一樣繁衍生息。在我們看來嚴酷到無法生存的自然環境裏,他們以自己的方式生存、生活。他們大約不會有興趣按照廣州、上海、北京人的標準,去討論什麼是幸福之類的問題,他們隻是走自己的路,過自己的日子。
距民豐縣城100多千米的沙漠中,沿牙通古斯河深入大漠腹地的一個村落,叫牙通古斯村,民豐縣城裏的人稱之為原始村落。如果牙通古斯河不斷流,那麼這個小村實在是個世外桃源。它不缺水,牙通古斯河的水是純淨的,流水經過家家戶戶的門口,兩岸是密密的胡楊林,羊群在林間覓草,駱駝漫步於沙丘,土屋外的柵欄是紅柳編的,雞群棲息在沙棗樹上,戴羊皮帽的牧民策騎而過時,胡楊林裏便會生出小小的騷動,羊群會觀望一番,雞鳴四起。
報載:“村裏有一位124歲的老人說,牙通古斯村已經有2000多年的曆史。”
2000多年,相對人類的曆史不算短暫了。2000多年中沙漠裏被埋沒的古城從精絕、樓蘭、夢城、黑城子等,可以開出一長串名單來。可是牙通古斯村為什麼穩固到現在呢?
你看牙通古斯河就知道了。
你看胡楊林就知道了。
這個原始村落共有300多人,牙通古斯河水澆灌著百畝農田,主要糧食作物為麥子和玉米,也種棉花。1993年村裏有了第一所小學,有一個教師,孩子們對念書覺得新奇而有趣,老人卻常常念叨著並且深信:外麵的世界花花綠綠、兵荒馬亂,隻有牙通古斯村才是最好的家園。
他們覺得修一條路通向熱鬧的城市並不重要:
那裏的水也沒有這裏的甜。
那裏的羊也沒有這裏的肥。
那裏的人也沒有這裏的長壽。
通往天堂的路就在牙通古斯河畔。
克裏雅河流淌的是昆侖山的冰雪融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