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在枯死的胡楊林下,農民眼淚汪汪地告訴我:“一棵胡楊養活一個人呀!”我看著那些死去的胡楊,被沙割的樹皮脫落之後,樹幹是黑色的,它們彎著腰,樹形千奇百怪,枯枝纏結盤繞,森然肅立,還在阻擋風沙嗎?還能阻擋風沙嗎?沙漠中常見的“胡楊沙包”是指有胡楊生長的地方,在胡楊根部總是會聚集起一個個沙丘,把流沙固定。如果胡楊還幼小時被流沙埋沒了,胡楊的莖便迅即地化為根,在極短的時間裏拔節上躥,形成新的樹冠,聚集新的沙丘。
胡楊一身都是根!
這是胡楊的奇特,也是根的奇特。
胡楊之所以能成林,能成為中國西部阻擋沙漠推進、保護耕地和水源的優良樹種,都是因為它的根,它能在惡劣的環境中紮根,它還可以隨時長出新的根。胡楊所需要的也就是地下的一點點水分,所以胡楊又被稱為“獻身樹”。
中國胡楊林最多的是新疆,也是世界獨一無二的,可是幾十年來因為墾荒、濫伐,新疆幾千萬畝的胡楊林隻剩下100萬畝了,護衛著塔裏木河的胡楊林綠色走廊已經風光不再,胡楊林被砍光、塔裏木河成為第二個羅布泊,也許就是21世紀的事情。內蒙古阿拉善的額濟納旗胡楊林僅次於新疆,過去有75萬畝,現在殘存的稀疏殘林為34萬畝。假如這34萬畝也終於保不住,那麼居延綠洲也就不複存在了。
梭梭是中國沙漠的旺族,梭梭疏林麵積占我國沙漠麵積的15%,達573萬公頃。梭梭適應幹旱環境的生活方式的改變是革命性的,它把葉全部退化成極小的鱗片狀,在極度幹旱時還將用來光合作用的綠色嫩枝脫落,把水分蒸發減少到極限。同時梭梭細胞中的鹽溶液濃度又非常之高,滲透壓達50個大氣壓,這使植株在40攝氏度到60攝氏度的極端高溫和零下40攝氏度的極端低溫下,不至於強烈脫水或凍死。
梭梭嫩綠欲滴,像江南的小蔥。
我在民勤為胡楊悲哀,也為梭梭感歎,1994年的春天,民勤人在死去的胡楊林旁又種下了4000畝梭梭。無法言說民勤人的勤勞、堅韌,還有西北大漠戈壁中粗獷的幽默與樂觀,在一處電灌站的牆上我看見一條標語:電似老婆,他人不摸。武威地區654千米長的風沙線,民勤一縣就占了408千米。在騰格裏沙漠、巴丹吉林沙漠的合擊包圍之下,民勤人年複一年地種樹,封住了一個又一個風口,到1993年,全縣人工林保存麵積達88.49萬畝,408千米的風沙線上已經形成了330千米的防護林帶。民勤有走四方的駱駝隊,民勤人說,“我們生來就是駱駝的命,在沙漠裏走當走的路,走多遠還得回家,跟胡楊、梭梭似的,根子紮在沙漠裏了”。
梭梭是如此神奇!
民勤人告訴我,播種的時候稍稍給一點水,梭梭種子便以其獨有的能力緊張高效地吸取水分,整個沙漠都是漏鬥,留不住水,但梭梭種子一沾水便吸水而且吸得比沙漠漏得快。4個小時後,梭梭種子便開始發芽,生根。生命的進程是那樣迅忽,卻遠非匆匆來去。梭梭靠著這一點點水艱難地生長,為蒼茫大漠晃動綠色的生命之光。
世界之最的生態工程——三北防護林——在7000多千米長的風沙線上,為製止中國半壁河山沙漠化的18年艱苦卓絕的創造中,有高大的喬木威武地屹立著,也有低矮的灌木和小草直接貼近、麵對流沙。我曾經以為三北防護林一律都是高高的白楊、刺槐、樟子鬆。沙漠告訴我,在荒漠戈壁上高大是一種奢侈,就連枝葉繁茂也是對水的不可饒恕的揮霍。
當節儉成為一種嚴格到殘酷的生活方式,人又怎麼能以自己的價值觀去指責此種殘酷或方式呢?
節儉是為了生存。
一切均為了生存。
也許有一天,人類將從沙漠裏的植物身上得到啟示:把揮霍和浪費與謀殺罪等同。
就根係而言,我們很難說紮根於高山岩石和大漠荒野誰更艱難,在疏鬆的沙漠裏,駱駝刺的地麵部分也就是六七厘米高,但地下的主根長達15米,而側根生長的範圍達600多平方米。一叢駱駝刺的根在如此廣闊的範圍內遊走,其初衷隻是為了尋找水分,哪怕是一點點濕潤,都能成為生命的湧泉,但同時它也穩固了一方沙漠。
沙棘是中國風沙線上三北防護林中的另一景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