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江堰的早期工程,司馬遷所記最為可信,即除水患、利行舟,“有餘則用溉浸”。不少論家忽略了這句話,尤其是“有餘”二字。所有的水利工程都不可能是萬世永固、一勞永逸的,任何時候,我們都不要把話說絕了。兩千多年來,都江堰在“歲修”“穿淘”的漫長過程中,又融進了不知多少人的心血!而堰工爭議達600多年,集中在遵古而竹籠卵石呢,還是更新以砌石鑄鐵?拈得幾例,以饗讀者。
都江堰渠首結構原為竹籠卵石,從元初起為減少歲修工程量,便有人建言改為永固的磚石結構,但履行其事的是元末吉當普,力排眾議以砌石貫鐵完成了此一變革。到明代中葉,雖砌石貫鐵,分水魚嘴也已經有了損壞殘缺。正德八年即1513年的水利僉事盧翊力主改用竹籠卵石維修。嘉靖十三年即1543年,水利僉事阮朝東堅決站在盧翊一邊,痛斥“後世乃有好事者,謂歲一修治之煩,始廢竹簍”。與阮朝東同時代的張彥杲卻和阮朝東意見相左,作出了鐵樁貫石、鐵錠聯合的結構設計。此後另一水利僉事施千祥在1551年春,成功地建造了鐵牛砌石魚嘴的改建工程。讚同者認為,“物與水敵,其重必克”。幾十萬顆卵石於竹籠之內雖然很重,卻不能如鐵一般鑄合。更有名陳文燭的認為:假如一切都以師法古人為正確,那麼大禹治水時的工程為什麼都不存在了呢?
鐵取代卵石是隨著煉鐵技術的發展而不可阻擋的,但,以為鐵結構的工程可以“一勞永逸”,卻是一種明顯的幻想了。
在大自然麵前,任何一種人為的技術結構都是有缺陷的。到清代,鐵石結構的弱點暴露,否定的意見漸漸興起。康熙時巡撫杭爰認為,治水一定要順應自然,“行所無事”。何煥然在《深淘灘低作堰論》中說:“自南宋以來,曆元迄明,或甃石,或鑄鐵,紛更多事。”可是“防水之法愈密,而水勢愈橫;治水之費愈增,而水患愈熾”。王昌麟在《都江堰水利說》中,分析了六字訣的科學性,認為“一勞永逸”的治水思想不可取。這一時期,都江堰的鐵石結構已不複存在,所采用的還是傳統的竹籠卵石工程。
光緒三年,即1876年,總督丁寶楨因為灌區連年缺水,便力排眾議,以砌石再改造渠道工程,次年竣工。但,洪水到來時便衝毀了部分工程,丁寶楨被各方指責並獲朝廷處分。水利同知承厚在《請複簍堰舊製稟》中,有一段話甚為精彩:
石堤雖堅,能剛而不能柔,水激之其力更猛;竹簍雖陋,能泄而不與敵,水遇之其勢可分。石堤撼則全局無存;竹簍頹而罅漏可補。況石堤資於匠作,工既巨而易傾;簍石取自河灘,民不勞而易就。
看來這個世界總是時移勢遷,況且已經到了19世紀臨近末葉。清末水利委員趙世銘在《堰工利病書》持論又有不同,他以為,都江堰自古至今無歲不修,“岷江長此終古,則蜀民負擔亦將與此終古”。他說丁寶楨砌石修堰本無大錯,“所惜者,以最大之工程,促以最短之時間”,質量因趕工而受影響。如果“寬以時日”,結果或會大不一樣。
趙世銘的結論是:“自古無一定不易之法,世界有推陳出新之機。”
也許,人們別無選擇。
但是,來到都江堰的,思古之幽情油然而生,這蒙蒙細雨,卻為尋不著竹簍卵石而遺憾。這遺憾中自然也有這樣的困惑:原始的便一定是落後的嗎?
有清一代關於都江堰水利的爭論,甚至鬧到再造礁石的程度,極為有趣。
清同治二年,即1863年,岷江洪水漫卷,都江堰的部分工程被毀,冬季歲修,成都道觀察何鹹宜督理工程。因內江左岸三道崖山腳有尖石橫亙水中,木筏漂送常受衝擊,甚至筏毀人亡。在木商請求之下,何觀察同意在歲修時,把三道崖山腳礁石鑿去。
7年之後,繼任者黃雲鵠認為,都江堰的一山一水均不能擅自改變,以免影響水流,不然當年李冰為什麼不去修鑿?同治十三年即1874年,洪水果然衝塌離碓一角,影響到伏龍觀廊柱安全。灌縣知縣胡圻籌糧捐款,在離碓崩塌處建一樓以觀水勢,大木橫排,鋪石築土,但“恐離碓仍難永固”,主張恢複三道崖原貌,再造已毀之礁石。
如何補崖如何再造,未見詳述。
但水利同知劉廷恕認為,補崖造礁,“豈人力果可奪天工耶?”確實,人能夠毀壞天然,毀壞之後的修補或再造,便都不是天然的了。因而這位水利同知主張“費金無益,智者不為”。
還是那個趙世銘,不但肯定鑿崖之舉而且認為鑿得很是不夠:“宜大施斧鑿,鏟去崖角,使河麵開展,水勢紆徐,不獨桴行無沉沒之苦,即大堰亦能免潰決之患。”趙世銘並且感歎道:“人情蹈常習故,即此可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