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離開海洋越遠,海洋便越有吸引力。
當尋找海洋的智者踏上沙岸,極目望去,莊嚴妙相啊,海洋原來是這樣的。
海洋是什麼樣的呢?
千千萬萬年來,便有了有關海的種種傳說與神話,無論哪一個民族,無論是農耕者還是遊牧者的初祖,都曾接受過大洪水的洗禮。
波浪的從無休止的運動。
濤聲的從無休止的吟哦。
溫柔時,溫柔得漫無邊際。
暴烈時,暴烈到吞噬一切。
海上看日出,便以為日出其中,沐浴之後的朝陽,水火可以相容,濕漉漉的。思想也變得濕漉漉的不被凍結,夢也濕漉漉的滴著靈智的水花。就在海浪隨意地塑造海岸的同時,靈感在醞釀詩與哲學,夢在雕塑心靈。
不妨說,在人類學步、探索大自然奧秘的漫長歲月裏,海洋又成了人類的靈智和啟示的搖籃。
你看那藍色波濤的漲落。
你聽那蒼涼浩瀚的呼告。
既難以窮其大。
也難以窮其小。
是隔斷也是統一。
是分裂也是連接。
古希臘的哲人說:一切皆如流。
有記載的古希臘最早的哲學家泰勒斯認為,水是萬物形成的始因,一切都由水產生,最後將還原於水。
靜靜地讀滄海。
在你飽覽海洋的風光氣勢之後,甚至可以閉上眼睛,做漸次深入的海的冥想。於冥想中把海浪一層一層地折疊;於折疊時對海浪一層一層地觀察;於觀察時和海浪一層一層地對話。海是過去,海是現在,海是未來。
孔子臨川歎道:逝者如斯夫。
讀莊子的《逍遙遊》,無法不為古人的神奇想象而驚訝,沒有資料表明莊子是海洋探險家,因而在公元前369年至前286年(莊子生卒年代),說莊子是於“汪洋辟闔,儀態萬方”(魯迅語)的文字間站出來的一個海洋的先知,應不為過。
莊子見過北溟、南溟嗎?
也許隻能說“待考”,但,它在涓滴細流前憑借著思想探源,為了追求絕對的精神自由而虛構出的北海、南海其實不是虛妄。鵬鳥水擊三千裏,摶扶搖而上九萬裏,另一種小雀飛不過數仞而下,坳堂杯水,隻能以芥菜子為舟等,都是在極大和極小之間營造的深邃玄妙的意境。若不是在海洋之上,豈有此等景象?
在《秋水》中,莊子更是明言道:“天下之水,莫大於海,萬川歸之,不知何時止而不盈……”那麼,這個世界在天地之間究竟有多大呢?“不似礨空之在大澤乎?”中國呢?莊子歎曰:“不似稊米之在大倉乎?”
莊子這位先知一旦捕捉到了海的形象之後,他的哲思便一發而不可收,真可謂空前絕後了。他說號稱事物眾多的數字為萬,人類不過是萬物之一種——“號物之數謂之萬,人處一焉”;他說人群聚集於九州,糧食在地裏生長,舟車在這裏通行,人仍然隻是區區之一——“人卒九州,穀食之所生,舟車之所通,人處一焉”。
莊子力主的“無為”、“無己”,核心是敬畏自然,用現代的話說,莊子實在是當之無愧的相對論的大師——“其分也,成也;其成也,毀也”,“天下莫大於秋毫之末,而泰山為小;莫壽於殤子,而彭祖為夭”。
今人穿不透曆史的煙霧。
我們已經看不見莊子的海了。
幾度夕陽紅,大海一樣流。
海依舊是海。
潮汐複潮汐,運動複運動。
滋潤著,塑造著,呼告著。
海岸的沙子從來不說它是智慧的,衝擊浪的塑造從來不說它是辛勞的,濤聲的呼告從來不說它是拯救的:
至大無聲。
至巨無形。
至美無影。
我們今天所麵對的海洋,就人類對它的了解程度而言,與老莊時代相比,自是深廣得多了。人類已確切地知道海洋在地球上的麵積、分布的區域以及它的作用,等等。可是,從某種意義上說,人對海洋知之愈多,便離之愈遠,有一天假如海洋的神秘真的蕩然無存,人的最後的占有是不是也宣告著人的最後毀滅呢?
老莊眼裏,海洋是靈化的。
今人眼裏,海洋是物化的。
老莊從自然的海洋中獲得大神秘大智慧大寓言,為的是“尋道”。
今人從物化的海洋中希望挖掘更多的石油、捕獲更多的魚類,目的是發財。
無論如何,陌生與疏離是拂之不去的了。
當初,生命在海洋是被造之物,為火山爆發所驚嚇,或因雷鳴電閃而蘇生,為波瀾壯闊的簇擁,浮遊著,麵向太陽,後來是“魚相忘乎水”。
億萬年、億萬年之後,人卻是“望洋興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