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童年與故鄉》經典有時難免有點兒人雲亦雲,好像被那麼多人膜拜著,不由你不肅然起敬。
可是我覺得經典應該是很自我色彩的,哪怕別人感覺很陌生。隻要那本書讓你一見鍾情,它流露的趣味與你相投,住在裏麵的人物讓你惺惺相惜。隻要那本書真正契合你、震動你,讓你舒服、讓你受用。那樣的自己喜歡的經典,一般不是放在書櫥裏的,它們有更溫暖更貼近的去處。
我的床頭一般總是堆著那樣幾本書,有點兒類似貼心知己,甚至多年愛慕的那個人,就像老帥哥費翔的一句歌詞“讀你千遍也不厭倦”。
我的床頭書叫《童年與故鄉》,是挪威最傑出的漫畫家奧納夫?古爾布蘭生的童年生活記錄,由長長短短的40篇散文和200幅漫畫組成,古爾布蘭生自己作畫、自己作文、自己寫字。翻譯成中文的時候,用的是盡量忠實原著的直譯,你會覺得那些單獨的句子樸素到簡直簡陋,而且都很短促。但是它們連在一起,三言兩語,情感與思想的蛛絲馬跡都纖毫畢露。
況且它是一本看上去有點兒古舊的手抄本,原作者的德文手跡,由中國有名的漫畫家豐子凱先生的中文手跡來再現,我覺得兩者之間是充分吻合和匹配的。
這樣一本個性、奇特的字書、畫書,五年來一直是我的最愛。在我收藏的童書裏,隻有這本,可以當之無愧地說它已經被我用洗幹淨的手指、快樂的眼神觸摸了成百上千遍。
可每次經過季風書園,看見它,還是忍不住跑去買一本再買一本,前後買了大概十本,送給了不同的人,是想自己對它的喜歡乘上十倍傳染出去吧。
挑其中的兩小段讀讀看,講的是兩對老夫婦的樸實又很奇特的生活和感情,一篇叫做《總是在一起的巴爾和安娜》,說的是煙囪打掃夫巴爾和安娜?海倫娜總是在一起,一個老高老高,一個矮得要命。他們過著流浪的生活,可沒有一天分開過。從田莊到田莊,他們掃除煙囪,差不多停留八天,然後起程尋找下一個煙囪,下一口飯食。
他們很窮,境況越來越不好。在春天道路不好走的時候,他必須背她,她生病了。有人把她帶走了。她進了醫院。在醫院裏有人給她洗澡。她從來沒有這樣洗過澡,於是她死了。
巴爾的悲哀是無法形容的,他把夏天撐過去了。到了秋天,他簡直不能動了。
大地在召喚他,他在十一月裏死去。
還有一篇《長毛的赫克魯地》,寫的故事也和洗澡有關。笨重的老農夫赫克魯地不隻臉上有毛,從背上直到臀部都有長毛。他有一個賢淑的太太,“每個星期六晚上,用軟肥皂給他洗澡。洗過澡之後,她用一把舊鋼梳給他把毛梳好。她在熊熊的火爐邊梳他的背脊,看起來,好像是幾千年前的事。他們似乎可以這樣到老。
然而她突然死了。沒有人再給赫克魯地梳背上的毛了。
他受不了,他生病了。他的長毛裏生了蟲,沒有人幫助他。
這樣一來,赫克魯地便不得不死了。
閱讀的積累,增加了我對那些鋪展渲染的煽情故事的情感抗擊打能力,它們大起大落,一會兒生一會兒死,可我常常無動於衷,像很多漸漸麻木的讀者一樣,因為這些書本裏的情感,沒有一種直抵心靈的自然本質。可是這兩個生活故事,它們都短得要命,六七百字,樸素直接,沒有一個多餘的語氣詞或者標點,卻讓我看到了最不造作最深厚的夫妻之情,那種無與倫比的依戀和愛,彼此血肉相連,生死不渝。
那兩雙老農人夫婦的生死居然都和洗澡奇妙地連接在了一起,那是一百多年前挪威鄉野的淳樸和粗野,頑強的生存背後是易碎的生命。他們無聲無息地在貧困的農莊生活裏沉浮,他們的相依為命到了極致。
我童年中和小鎮有關的記憶一下子被捅開了,那時我們家弄堂的第一家住著一個粗壯的駝背,身體彎到九十度那麼厲害,他唱歌的時候,整個駝背就像一隻巨大的風箱,呼嚕嚕、呼嚕嚕。他喜歡一邊走路一邊唱“雄赳赳,氣昂昂,跨過鴨綠江”,那時我的耳邊總掠過一陣陣踢踢踏踏的皮靴聲。我沒見過那麼愛唱歌的人,隻要眼睛睜著,唱歌的風箱就呼嚕嚕拉著。他那可憐的老婆子抱怨這輩子沒有睡過一天安穩覺。駝背在50歲的時候死了,老婆子從此得到了安靜,沒了拉風箱一樣的聲音,她卻嚴重神經衰弱,人迅速衰老了。不久,她摔了一跤,人就像又脆又細的稻草稈一樣,忽然斷了。
美好、特別的閱讀體驗常常連接著生活的體驗,我開始理解老輩人的那種古舊到木訥的情感,可能一輩子沒有擁抱,甚至牽手,可他們生命的根已經彼此盤根錯節在一起了。
這樣淳樸的相依為命正在漸行漸遠,好在古爾蘭布生用傑出的筆觸把它寫成、畫成了永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