店鋪的男女主人的確沒有街對麵的男人那麼凶暴,男主人說:“夫人,你到我店裏來也許懷著好意,可是看到我這樣的店子沒任何人時進去好象是一件危險的事。我也不能對自己如此好心的鄰居缺乏公正,不認為他有自己的理由,雖然總體而言我並未發現你企圖偷取什麼,我真不知該如何辦。”我堅持讓他一起到地方法官那裏去,假如證明我有那種不良企圖我甘願接受,但假如不能證明我就要求賠償。

我們這樣爭論著,一群人圍聚在門口,正在此時本市的高級行政官和法官T.B先生經過,銀匠得知後懇請他進來對此案作出裁決。

說句公道話,銀匠把情況講述得相當公正恰當,而那個過來抓住我的人仍然顯得過於激動愚蠢,這對我也不無好處。接著輪到我說話了,我告訴法官大人自己是個外地人,剛從北方來,住在某某地方,當時我正經過這條街,走進銀匠店買半打匙子。非常幸運的是我衣兜裏有一隻舊銀匙,並把它拿出來,對法官說我把它帶在身上是想使它與半打新匙子相配,以便讓買的匙子與我鄉下的那些相配;我看見店裏沒有人就用力踏著地板,想讓人聽見,同時我還大聲叫喊;店裏的確散亂地放著餐具,但誰也不能說我碰了其中任何一隻;這時一個人從街上跑進店鋪,我正叫喊房子裏的人時他雙手凶猛地抓住了我;而假如他真心要幫助鄰居,就應該站在一邊,靜靜地看著我是否會拿什麼東西,然後再當場抓住我。“說得很對。”高級市政官說,轉向抓住我的男人,問他我是否真的踏了地板。他說是的,但也許因為他來了。“不對,”市政官說,打斷他,“你自相矛盾,剛才你還說她在店裏時背對著你,直到被抓住才看見你。”瞧,我的背確實斜對著街上,但由於我幹的行當需要自己眼觀八方,因此如上所說我的確瞥見他跑過來,隻是他沒有發覺而已。

市政官在充分聽取情況後,說他認為銀匠的鄰居弄錯了,我是無辜的,而銀匠和他妻子也表示默認,我因此被放走。但我正要離開時市政官卻說:“等等,夫人,如果你本來想買匙子,我希望你不要因為被弄錯了就讓我這個朋友失去一個顧客。”我立即回答:“不會,先生,我帶了一隻匙子做樣品,假如他的匙子能與它相配我仍然會買的。”於是銀匠給我看了一些樣式完全相同的匙子,並稱了一下,共計35先令。我取出錢包付給他,包裏裝有近20幾尼——不管怎樣我出去時總帶著這麼多錢,我發現這樣做無論此次還是其它時候都派上了用處。

市政官看見我的錢時,說:“唔,夫人,我現在相信你被冤枉了,而正是由於這個原因我才提出讓你買一些匙子,直到你付過錢後再走。假如你沒有錢買它們,我就會懷疑你並不是到店裏去買東西的——凡是懷有那種意圖的人——你即被指控懷有此種意圖——衣兜裏很少裝有我看見你帶的那麼多錢。”

我微笑著對市政官大人說,那麼我得到他的支持要歸功於自己身上的錢了,但我希望他也要看到他先前那樣公正地對待我不無理由。他說是的,不過這事證實了他的看法,使他現在深信我是受了傷害。所以我從一件差點讓自己遭到毀滅的事件中完全擺脫出來。

這以後才過了3天,我像通常那樣根本沒有因為先前的危險而變得謹慎一些,仍然幹著長期以來所幹的勾當,看見一座房子的門打開便冒險進入,滿以為沒被發覺,偷走了兩塊很富麗的有花卉圖案的絲綢——人們稱之為絲錦鍛。這兒既非綢布店又非綢布商的倉庫,看起來像一座私人住宅,主人好象是個替織布工把產品賣給綢布商的中間人或代理商的男人。

讓我把這不幸的故事長話短說吧,我正要出門時突然遇到兩個女傭,她們吃驚地張開大嘴,一個把我拉進屋裏,另一個則把門關上。我本來會向她們求饒的,但是根本沒有這個餘地,兩個凶惡的家夥真是狂暴到極點。她們抓扯我的衣服,大聲威脅咆哮,好象要殺了我。女主人隨後趕來,接著是男主人,都顯得無比憤怒。

我極力向男主人說好話,告訴他當時門開著,那些東西使我受到誘惑,又說我如何貧窮艱難,而貧窮是很多人都無法抵擋的;我流著眼淚求他可憐我。女主人受了感動,同情起我來,想放我走,也幾乎說服丈夫這樣做。可是粗魯的女傭甚至沒得到主人的吩咐就跑去叫來了一個警察,此時男主人說他必須把這事做下去,我必須到一個法官那裏去。他又對妻子說如果把我放走他會自找麻煩的。

看見警察我確實大為震驚,心想身子真要陷到地裏了。我暈過去,其他人的確也認為我差點死掉,這時女主人又為我說情,懇求丈夫饒了我,把我放走,因為他們啥也沒丟失。我主動向他提出支付那兩塊絲綢,不管有多貴,雖然我並沒有弄到手。我又爭辯說東西仍在他手裏,他真的什麼也沒損失,所以僅僅因為我企圖要偷走它們就一定要我的命,未免太殘酷了。我也讓警察想到,自己既沒把任何門砸開進去又沒拿走任何東西,我去向法官為自己這樣辯護時他也會放了我。可第一個擋住我的粗魯女傭證實說我出去時手裏拿著貨物,是她阻止了我,把我拉回去,法官因此將我送進新門監獄——那個可怕的地方!一提到它的名字我的血就涼了,我的許多同夥正是被關在這裏並由此走向致命的絞架,我的母親在這裏受盡了痛苦,我在這裏來到世上,無法指望在此得到拯救,隻有可恥地死去——總之,這個地方早就在等著我了,而我憑著高超的技術和眾多的成功長期逍遙在外。

我現在真的受到了懲罰,當自己剛被帶進監獄,看到它周圍那一切可怕陰鬱的景象時,我所感到的恐懼無法形容。我自認為完蛋了,隻想著將要臭名遠揚地離開人世:那惡魔般的聲音,那些咆哮、詛咒和喧鬧,那種惡臭與肮髒,以及我看見的所有使人痛苦畏懼的東西,都使得這裏本身就成了地獄的象征,成了進入地獄的一種入口。

我現在責備自己,因為如上所述我曾憑著理性,憑著經濟條件大有好轉、並且躲過了不少危險的意識,受到過許多暗示——要我在處境良好的時候洗手不幹,而我又是如何阻止了這些暗示,使自己對於所有擔憂都麻木不仁。我似乎覺得自己被一種不可避免的命運很快推到這悲哀的一天,如今我將在絞刑架上徹底贖罪;我將付出鮮血,受到正義的審判,將徹底結束自己生命以及所有罪行。這一切毫無頭緒地湧入我心裏,使我萬分悲哀絕望。

這時我真心地為自己整個昔日的生活感到懺悔,但這種懺悔並沒有讓我獲得絲毫滿足和平靜,因為正如我內心所想到的,這是在我無力進一步犯罪之後產生的懺悔。我感到悲痛似乎並非由於自己犯下了那樣的罪行和觸犯了上帝與鄰人,而是由於我會因此受到懲罰。我想,我懺悔的不是自己犯了罪,而是自己將遭受痛苦,所以這種懺悔根本無法給我的內心帶來安慰。

自從進了這個悲慘的地方後我幾天幾夜都沒睡覺,為自己本來早已在這兒死去但仍然活著覺得欣慰,雖然我對於死亡的也並非像應有的那樣害怕。說實在的,在我的心中最讓我恐懼的就是這個地方,最讓我作嘔的就是那兒的同夥們。啊,隻要我能被送到世上的任何地方而不是新門監獄,我就會覺得自己是幸福的了。

接下來,那些比我先到這裏的鐵石心腸的家夥怎樣在我麵前洋洋得意啊!什麼!弗蘭德斯夫人最終進了新門監獄?什麼!瑪麗夫人,莫莉夫人,都是與眾所周知的莫爾·弗蘭德斯相稱的名字!他們說,他們認為我能這麼久沒被抓住都是魔鬼幫了我,他們多年以前就以為我要進來了,現在我終於進來了嗎?然後他們不無沮喪地嘲笑我,對我表示歡迎,希望我高興起來,祝願我有一個好心情,別太難過,事情不像我擔心的那麼糟糕,諸如此類。接著他們要來白蘭地為我幹杯,不過把一切賬都讓我付,說我剛進入這所大學——他們這樣稱監獄——衣兜裏必定有錢,而他們是身無分文的。

我問其中一個犯人她來這兒多久了,她說4個月。我又問她剛進來時覺得這裏怎樣,她說就像我現在覺得的那麼令人恐懼可怕,她當時認為自己下了地獄。“我現在仍然這麼認為,”她補充說,“但感到這是很正常的。我並不為此覺得不安。”“我想,”我說,“你沒有危險會遇到什麼吧?”“不,”她說,“你說錯了,我肯定會有危險的,我被判了死刑,隻是我提出自己已懷孕。但事實上我像審判我的法官一樣沒有懷孕,正等著下次開庭時被傳喚。“傳喚”是指一個女犯因懷孕被緩期執行死刑但後來證明她並未懷孕,或者懷了孕已分娩,此時她就要被傳喚接受先前的審判。“唔,”我說,“你現在如此安心平靜嗎?”“哈,”她說,“我也沒辦法。悲傷又有啥意義呢?如果我被絞死,不就完了而已。”說罷她轉身走開,一邊跳著舞,哼著下麵一支新門監獄的美妙歌兒:

“如果我在絞索上晃蕩,我將聽見那個鍾聲敲響,然後可憐的詹尼就會消亡。

我提到這事,是因為它也許值得引起今後會遭遇同樣不幸、被送進新門監獄那個可怕地方的犯人注意——時間、貧困以及與裏麵那些可憐人進行的交談,將怎樣使得犯人們對這裏習以為常,怎樣最終使得他們甘心呆在這個最初讓自己恐懼到極點的地方,並在痛苦中厚顏無恥地尋歡作樂,就像自己根本沒有這種痛苦時那樣。

我不能像有些人那樣說,這個魔鬼不如人們畫的那麼邪惡,因為確實沒有任何顏料能把那個地方描繪得栩栩如生,除了在那兒遭受過痛苦的人也沒有任何人能對它產生正確的想象。而地獄如何竟然逐漸變得自然正常起來,不僅可以容忍而且甚至讓人愉快,沒有像我這樣有過親身經曆的人是無法理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