試論少數民族現代詩的藝術特質(1 / 3)

試論少數民族現代詩的藝術特質

——以《獨立》詩叢第15卷為例

在漢族詩歌占據主流地位的當代詩壇,少數民族詩歌一直以“他者”的形象出現,但細究其內部構成與外在形態,少數民族現代詩又有著漢族詩歌所難以呈現的藝術特點,這與詩人們長久以來濡染的文化習俗和居住的地理環境密切相關。2009年12月,由著名詩人發星主編的大型民刊《獨立》推出第15卷,該刊輯錄了活躍於當下詩壇的數十位包括藏族、彝族、回族和台灣原住民族等在內的少數民族詩人新作,因其鮮明的民族性和地域性特征,在詩歌界引起了強烈反響,被譽為“向中國詩壇發出來自邊緣黑色群山的力量”。本文試以《獨立》詩叢第15卷為例,探析少數民族現代詩的藝術特質。

一、詩歌意象的自然特征

少數民族詩人們普遍出生於邊緣地界,多居住在深林峽穀、大漠戈壁或草原綠海,他們與自然為伍,在自然的懷抱中尋求生存的基點,尋找生活的樂趣,自然成了詩歌表現的最宏大主題。在寫作中,多選擇生活中常見的自然物象作為舒展審美想象的客體,將湧動的思潮、奔流的情感寄托在與本民族生產生活息息相關的物象上,形成了最核心的詩歌意象。如藏族詩歌中的雪山、廟宇和草原,彝族詩歌中的山鷹與火把,回族詩歌中的清真寺和新月等。通過對這些詩歌意象的準確解讀,可以深度觸摸詩人們豐富的內心世界。回族單永珍的組詩《河西河西》,以疏密相間的線條勾勒出大漠戈壁蒼涼曠遠的氣勢,無論是極目遠眺長城垛口,遙想烽火狼煙,還是凝視飛天壁畫,追尋遠古文明,都可觸碰到曆史的鼻息。在他筆下,民間的蓬勃精神,邊地的洪荒歲月,一草一木皆含情,萬物生靈通人性的極致性書寫,展現了一個遠離漢文化衝撞而處於邊緣地帶,卻又有著豐盛自足的審美空間的西域。同樣寫西域,馬占祥卻力求掙脫宏大敘事的規約,將目光投向日常生活情態中的生存圖景,其詩歌更多側重於表現邊遠小城密實的生活細節,在販夫走卒、引車賣漿者平凡的勞作中,凸顯西部人對生命的渴望和熱愛。

彝族發星的長詩《大涼山人文誌》,以獨具隻眼的描寫,為大涼山的人文景象作傳,僅寥寥數筆,就精微、準確地將所寫對象刻畫得形象可感。他寫鄉土物象:“情人的眼淚浸泡一個曠古的傳說/秋色的水液中打撈夏天那隻落在湖底的黑鞋”(《馬湖茶》),寫民俗風情:“心靈中奔突的神鳥/需要在山林上空自由地狂飛”(《賽歌節》),“雨使山裙上枯幹的圖案響出溪水/進而花骨被喚醒/在靜夜裏撐出裙之鮮嫩”(《山裙》),寫大涼山的民族與遠古文化:“唯一存世的遠古母係部落遺血/男人在這裏隻是播種之具與忠實的仆人”(《摩梭族人》),“揭開鬼域的麵紗/那裏有一根巨大的男陽/驅趕著南詔國的佛徒們”(《博什瓦黑(鬼地)岩畫》)。刻工精準,筆力雄健,以奇妙的比喻和想象將大涼山的風物、風俗、風情解析備至,讓人透過表象直視其內在核心。

土族阿霞的《青海組詩》,以悲情的筆觸解析隱忍的宗教意識,發掘以陶為代表的源遠流長的民間文化,在實地探訪搖曳多姿的民族風情和悲愴曆史過程中,將邊地的苦難與溫情,傳奇與史詩密切結合,讓青海俊秀的山川、厚重的文化走進讀者的心中。普米族戈戎玭措的長詩《赭色高原:一種秋天對於靈魂的延續》,以飽滿的情感,絢爛的語言,奇崛的比喻,將普米族與天抗爭的奮然,生生不息的銳氣,靈魂不滅的超脫,通過一個秋天的視野透視出來,在對生靈進行的神性書寫中,讓人觸摸到這個民族在高原腹地的靜謐生活和豐富的靈魂世界。此外,藏族桑丹的《天堂之河》和《沉寂之潮》,以女性詩人特有的細膩感覺,在對河流的默然靜視中,感悟著身體與自然的對應關係,由身體滋生的想象,敏感、真實,深具穿透力。同是藏族的王小忠,在季節的變遷中感受歲月的輪回,其詩歌更多通過描畫日常化的生活場景,表現內心的淡然與恬靜,超拔之心境躍然紙上。

二、詩歌精神的大地品質

少數民族詩人們先天艱難的生存環境和靠天吃飯、土裏刨食的頑強求生狀態,決定了他們在心理意識的深層與土地之間有著牽扯不斷的血脈關係,對土地有一種與生俱來的敬畏心理。這份血緣性質的依戀,使得無論是固守家園的深情吟唱者,還是輾轉他鄉悵惋歌哭的遊子,對土地的傾訴已成為詩歌創作的永恒母題。在梳理故土情思和追憶逝水年華中,家園意象被層層濃縮為一個具象化的小山村,又分級擴大到與本民族文化特性相關的區域,反映出民族詩人們深厚的根性品質。劉雨峰的《撫摸故鄉的苦蕎》選擇苦蕎為敘述的視點,因為“苦蕎”牽係著一個家庭,甚至一個村莊生存的全部希望,在寒來暑往的季節輪回中,日子因為有它而簡單、純粹。那微微的枯澀一旦浸入童年的脈絡,便一生緊緊地在體內紮根,成為人生咀嚼不盡的味道。彝族阿諾阿布的《烏蒙山》,在“一個男人年輕的時候離開”中感悟年華的消逝,悵想昔日的年少輕狂,故鄉的含義在心底沉重而真實,遊子的戀歌唱得低徊而深情。卑南族董恕明的《童年》將往昔的記憶珍藏於心中,在與時光的拉鋸戰中,那些點滴的歡樂凝聚成戰勝似水流年的有力武器,抵拒了遺忘的來臨。水族湄子在花開花謝間,看到了歲月如水在指尖流走,季節的律動使曾經的青春漸不可尋,感傷情緒縈於筆端,詩歌溢出心靈的溫婉和哀顫。而藏族花盛的詩歌和雪山魂的《秋草》、《魯沙爾鎮的夜晚》,表現出詩人固守山坡的堅勁和藏族人虔誠的信仰,寄托了遠離塵囂、固守村莊的願望,表達出故土難尋的悵然。

詩歌精神的主題之一是對“母親”意象的謳歌,對純潔愛情的禮讚。“母親”和“戀人”是激發他們創造的心理誘因,促使他們在人生的旅途中既堅定前行的腳步,又忍不住頻頻回首,遙望倚窗遠眺的身影。藏族剛傑·索木東的《站在你的白發裏,阿媽》,寫出阿媽的飄飄白發和蒼老目光是遊子一生最敬畏的圖騰,心中的白發和目光,指引著詩人去尋找善良和邁出人生的堅實腳步,在母親的“淚泉”裏,兒子永遠走不出故鄉的牽挽。紮西才讓躺在愛情的夢裏,回味與少女卓瑪相識相戀的往事,即使遠在他鄉的路上,隻要有格桑花開,就找到了“一生的故鄉”。在他筆下,日和月是故鄉的乳房,蒼穹大地是故鄉“神秘而溫熱的子宮”,這些與母體相關的意象在詩中反複出現,使得故鄉寬厚、沉實、溫暖,讓他在某個行走的夜晚,會“突然回想起/少年遠行時的模樣/禁不住兩滴淚珠打濕衣裳”。(《格桑盛開的村莊》)藏族白瑪娜珍在追憶逝去的愛情時幾欲迷失,但生活的倫理抑製了內心的躁動,最終“發乎情,止乎禮儀”,明白了過去的往事即使再美妙,也將如同“被同一條路分開”的“兩行白楊”,是一段“不再重複的經曆”。(《流逝的季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