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鄙俗時代的靈魂探索
詩歌是靈魂的裸露,尤其在這樣一個日益鄙俗化的社會裏,人們以解構崇高、消解苦難為樂,真正觸及靈魂的寫作顯得異常的奇缺和可貴。在《第三座慕俄格——21世紀彝人詩選》中,我們看到了當代彝族詩人們孤絕探索的身影,他們背負著一個民族的沉重包袱,在遭受多重文化的擠壓中,仍頑強地守護著心靈的那一方聖潔,以飽含濃鬱民族心理和特質的語言,充滿大地品相與本土經驗的詞彙,豐富著漢語詩歌的偉大傳統。他們的詩歌雖然很少有宏大敘事的熱情,但也在不自覺地抵製著瑣屑與平庸的平麵化敘述,緊緊扣住靈魂糾纏的主題,不斷地向著極高極遠的無窮之境飛升,逼得讀者不敢忽視它的每一句話語或每一個字詞。
詩人的這種靈魂探索,表現為對與自然關係的思考,如倮伍拉且的《常常有那樣一個時刻》:“常常有那樣一個時刻/風的聲音水的聲音鳥的聲音/所有聲音都隱退到了時間的背後/那樣一個時刻常常降臨在黃昏時分/我常常在那樣一個時刻/陶醉於樹木的形狀/樹木的紋理/那樣一個時刻/我常常從樹木的形狀和紋理之中/看到我的父親母親的影子/看到我的爺爺奶奶的影子/看到我的祖先的影子/看到我的影子我的還沒有出生的子孫的影子/那樣一個時刻我常常淚流滿麵/黃昏漸漸溶解在夜幕之中/風的聲音水的聲音鳥的聲音/所有的聲音浮出時間的水麵/我滿麵的淚水/與滿天的星光交相輝映/時間的水流靜靜地不息流淌/我與天地萬物渾為一體”,與自然界的亙古不變相對的,是曆史的變化,曆史的線條貫穿著過去、現在和未來。在這首詩中,詩人以智者的造型對自然物象“樹木的形狀”“紋理”進行觀察和凝視,看到了曆史的影子在其間遊移,而他把具體的、碎片化的事物一一縫合到曆史的大氣場中,便在瞬間獲得了某種啟迪和感悟,油然生出曆史深邃而個體渺小,曆史豐富而個體蒼白的複雜感慨,使得“那樣一個時刻我常常淚流滿麵”。在傾心聆聽“時間的水流靜靜地不息流淌”的時候,達到“我與天地萬物渾為一體”的境界,從而讓感性的詩歌表述上升到理性哲學思辨的高度。在彝族人的文化心理中,自然是衍生萬物的起源,是一個博大而值得膜拜的存在,大自然的律動往往能激起詩人深刻的理性思索。這亦可視為詩人家園意識的延伸,除了必須的生存需求而向自然索取外,更多是對自然懷著一份謙卑與敬仰。霽虹和沙馬的同名詩《火葬地》,均選取了彝族人火葬之地為敘事焦點,在那個關乎肉體消亡而靈魂超脫的場域,一切關於生命的意義皆有了被思考的可能,因此在柏葉的《阿琪的奶奶和爺爺》裏,借“爺爺”和“奶奶”之間的對話,以及他們去世後“阿琪”的默默想念,重申了一個基本的道德倫理:何為因果報應,何為天道輪回。魯弘阿立的《我是被火焰過濾的靈魂》,沙馬的《他們在天空中低語》、《黑夜容易察覺人們的脆弱》等,在靈魂探索上均達到了一個極高的維度。
千裏彝山民風淳樸,圖騰繁複,源自遠古的民間文化千百年來一直噴湧著旺盛的生命活力,彝族詩人們站在民族文化與現代文化衝突互彙的焦點上,以詩歌呼喚神性,飛翔審美想象,在對民族心理的展示中致力挖掘本民族豐富的審美內涵,表達彝族人獨特的自然觀和生命觀。在探究天人關係及舒展性靈的言語表述中,以充滿神啟的思維和異樣的言說方式,構築自己孤絕的詩歌敘述立場,探索詩歌在這個愈益物質化的時代所能達到的靈魂高度,呈現出一塊異質存在的詩歌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