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天之路:彝族當代詩歌的精神軌跡(2 / 3)

第三層是對失落傳統的深情緬懷。文化發展形態的多樣性,決定其在交融過程中必然導致失衡,確切地說,是在以漢族強勢文化為主體的浸入之下,彝族文化發生不可避免的變異與傾斜。作為這個族群中的“現代畢摩”,彝族詩人因此而產生的心靈陣痛無疑是最強烈的,他們一方麵知道文化全球化是不可逆轉的大勢所趨,一方麵又為日益失落的民族文化傳統而痛心疾首,黯然神傷。他們企圖以詩歌喚醒民族的自尊與自信,留住關於它的點點滴滴的文化記憶,同時也思索自己民族在漫長曆史流變中所經曆的苦痛,苦苦尋找它最終的出路。吉狄馬加在《失去的傳統》中敞開了這份憂傷:“好像一根/被遺棄的竹笛/當山風吹來的時候/它會嗚嗚地哭泣/又像一束星光閃耀在雲層的深處/可在它的眼裏/卻含有悲傷的氣息/其實它更像/一團白色的霧靄/沿著山崗慢慢地離去/沒有一點聲音/但彌漫著回憶”,在《被埋葬的詞》中,他一路探秘,因為“它是一個山地民族/通過母語,傳授給子孫的/那些最隱秘的符號”。這是民族先知先覺者的造型,這份沉重的憂傷值得每一個詩歌寫作者來體悟。堅守傳統,在與其他文明的融彙中找到和諧共生的路徑與方式,是詩人致力追求的方向,所以在他們的精神深處,這樣深情的讚美著故鄉:“沒有一把匕首,能夠解剖大烏蒙赤裸的思想/男人回到不飲自醉的故鄉,在高原腹地/放牧群山。即使貧窮一生也懶得向富貴低頭/站在高高的頂峰,讓大江大河從腳下流過/靜聽一次心跳,卻不會因失敗而後縮半步/這就是大烏蒙,永不彎腰的大烏蒙”(李騫《大烏蒙》)。在魯弘阿立筆下,詩人甚至寧願“用骨頭做成天梯”,也要去觸摸那座“白雲當披氈,狂風當馬騎”的“遙遠的魯弘米尼宙”,以一名殉道者的決絕姿態執著地守護著傳統和家園。

二、與天對話的神性情結

“……太陽的高度是阿達的/大海的寬度是阿膜的/雄鷹的速度是天空的/鍋莊的溫度是彝人的/太陽,請帶上彝人千年的榮耀吧/月亮,請把遠古的眷戀疊成翱翔吧/雄鷹,請將畢摩的祈禱帶給天菩薩吧/石頭,請將彝人矗立成天空的高度吧/直眼人從高度俯視/我的憂傷飄在風裏/我的快樂躺在雲上”這是普馳達嶺《石之語》中的片段,彝族當代詩歌中常有這樣的“問天”之語,祈求與天對話的精神指向,凸顯著強烈的英雄氣質和神性情結,使得他們對翱翔的山鷹充滿了仰慕,渴望能與鷹一樣,在天空舒翮騰飛。彝族是個崇虎尚黑的民族,如果說詩歌中“虎”是力量的展示,那麼“鷹”則是自由的象征,是能與天對話的使者,因此詩人總是在雄鷹身上寄予著自己太多的情思與希望。瑪查爾聰《鷹影背後》:“彝人的遷徙是神鷹的一個背影/僅僅是一個古老神話的啟迪/把悲壯的曆史書在鷹翅上/於是在彝人居住的地方/常常有鷹的影子”,這是關於彝人遷徙與鷹的傳說,“閃電中的那滴精血/繁衍為一個古銅色的民族/在鷹的意識中生活/在鷹的執著中奮進”,這是彝人與鷹內在氣質的聯係,而“鷹影的背後/是一條剪不斷的臍帶/連著祖先的血脈/連接傳統彝人的固執/扶搖青雲的瞬息萬變”則是彝人與鷹相互融合、不可分割的血脈關係。在他的《翻讀雲中的鷹語》中,“鷹語/是太陽滴落的精血/落在哪裏都是真實的顏色/飛到哪裏都是頑強的模樣/讓土地懷孕/讓人類安詳/鷹語/以飛的形式/在雪亮的高原/織編著五彩的巾幡/畫著羌藏彝人的希望/……讀得懂鷹語的都是高原的子孫/他們都是在翻讀鷹語中長大/在翻讀鷹語中成熟/鷹語是高原人的骨頭和血液”,更深入地將山鷹當作傳播生命的母源,甚至是彝人生命與精神的化身。此外,阿庫烏霧的《雛鷹》,普馳達嶺的《烏鴉停泊在時間的另一端》等,在飛禽上都傾注了自己特殊的思想與情感。

彝族當代詩人的神性情結還表現為對曆史精魂的吸吮,以及靈魂不滅的超脫觀念。李騫的長詩《彝王》,敘述了“彝王”所經曆的篳路藍縷、風雨兼程、茹毛飲血的生命曆程,這是一部可歌可泣的悲壯史詩,是人類社會發展的形象寫照,在神話傳說中,隱喻了人類的驚天偉力和勃發的生命激情。俄尼·牧莎斯加的《白色狂想曲》,詩人在對滿世界白色的逼視狂想中,靈魂隨著“白色的精靈”在時空網絡間縱橫,在生命輪回中重生,在人間世道上穿梭,最後,與“身後多難而深情的人民”,“站立成聖潔的詩篇”,隨著聖使,詩人閱遍人生浮世悲歡。畢摩的祭天儀式也是彝人與天對話的重要方式,普馳達嶺的《頌詞與瑪納液池有關》,沿著畢摩祭神的頌詞,走進人神一體的世界;阿堵阿喜的《解咒十四行》,在智者敲響十麵古舊的羊皮鼓來啟開“一張中咒而失語的嘴”時,每一麵鼓均充滿神諭,喚回生命中不可或缺的重要元素,最終,“當十麵古舊的羊皮鼓被依次敲響,火光中一張模糊的臉逐漸清晰起來”,神秘的儀式充滿了宗教般的莊嚴與肅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