靈魂漂泊的家園
——普馳達嶺詩論
詩人是這個世界上最具赤子之心的群體,他們以敏感的心靈觸摸自然的律動,捕捉著生活中哪怕最細微的變化,如風起漣漪,月驚宿鳥,都會觸碰開情感的倉閘,使千般思緒縈於筆端。正是懷著這種對自然表現和往事追憶的審美衝動,詩歌成為了他們傾訴內心鬱結最好的表達樣式,在“吟安一個字,撚斷數根須”的推敲與精煉中,以痛徹肺腑的心血結晶鑲嵌著詩歌這頂文學的王冠。
一、民族心理的意象營構
在彝族人的心理深層,有著獨特的禽鳥崇拜意識,如彝家漢子都渴望自己是一隻矯健的雄鷹,能穿越群山的阻隔,在天空自由自在的翱翔。這與彝族人多在崇山峻嶺生活的環境有關,自然靈物成了他們舒展審美想象的載體。一個民族的文化心理常通過其文學藝術的樣式來表現,普馳達嶺詩歌中多用“鴨子”、“烏鴉”、“候鳥”等意象,以它們的視角來靜觀曆史的滄桑巨變:“這個早晨啊/我安靜得像迷醉回家的孩子/我的語言如陽光的碎片/脆弱得不堪一擊/這個早晨啊/我是那隻孤獨的烏鴉/停泊在時間的另一端/隻有如劍的山峰/在朝霞中靜靜地開放。”(《烏鴉停泊在時間的另一端》)“烏鴉”是孤獨的智者,是閱盡繁華的象征,當曆史退隱,能與永恒的時間相對的,似乎隻有這些沉默不變的禽鳥以及那“在朝霞中靜靜開放”的“如劍的山峰”。此外,如《候鳥飛過掌鳩河》、《鳥飛出石頭的視野》等,他把曆史濃縮於掌鳩河兩岸,甚至濃縮於一塊被風化的石頭:“與石頭而立/在時間的枝頭/我是一隻銜著晚風的鳥/當我赤足再次越過清澈的河麵/在身後石頭的記憶/開出的是被歲月風化的花朵。”漫長的歲月凝結成了瞬間的記憶,在石頭的視野之外,詩人創造了更為廣闊的藝術想象空間。
而在彝族人的文化心理中,火是民族崇拜的主要圖騰之一:“我是阿普手中傳送的那碗轉轉酒/我是阿嫫在瓦板房下夜夜纏綿呻吟的歌謠/我是遊牧於紅土高原上的那一枚不落的太陽/其實啊/我是那一粒被遺忘在瓦板房牆角的木炭。”(《木炭.彝人》)彝人崇虎尚黑的民族心理,使得他們對木炭心存一份特殊的感念。木炭是木柴經過烈火燃燒,高溫鍛鑄而成,是數九寒冬必備的禦寒之物,外表看似烏黑,肮髒不堪,常被主人棄置於門後牆角,內質卻積聚著足以溫暖一個冬天的烈焰。詩人自小在雲南祿勸的彝家山寨長大,是典型的山地之子,與自然萬物有著親密的接觸,也產生了深厚的情感。青年時代負笈求學於京師,將滿腔熱血傾注於學術,憑借青春的才華和彝山之子的韌勁,在文化人類學研究領域獨樹一幟,成就斐然。無論是紮根鄉野還是旅居京師,在詩人心中,不變的隻有那份濃濃的鄉情和民族的自尊與自信,他以木炭自喻,謙卑的外表下實則沸騰著不滅的激情。
二、曆史苦難的道德承擔
普馳達嶺出生於1970年,是一位語言文化人類學專家,現為中國社會科學院研究員。知識分子的精英意識在他的身上更多表現為一種學者詩性的民間情懷,對民瘼的體貼和對曆史的憂思,使得他的詩歌既彌漫著來自田園泥土的清新氣息,又沉鬱著厚重的曆史感喟。在《夷龍河上的歌謠》中,他寫道:“那個年月/有個叫羅婺的營盤/就安靜地坐落在你的懷中/手中的利劍劃過蒼茫的洱海/那個年月/有個叫納蘇的部落/安靜地用你透明的羽毛/彈撥著動聽的馬布/用黑黝黝的語言/喝唱著梅葛/他們遷徙的步伐一次次抵達/那個叫瑪納液池的地方。”在不長的詩篇中,他勾勒了羅婺曆史發展的輪廓,清理了納蘇支係遷徙的足跡,展現了一副夷龍河上絢麗的民族畫卷。其中“馬布”與“梅葛”是納蘇部族精神結構中的核心元素。他的詩歌掙不脫曆史心理的桎梏,或者說隻有在麵對浩瀚的民族曆史,在對先輩的精神追索中,詩人的靈魂才能得到安置。因此,他以不無欽慕的口吻重敘曆史:“在白雲居住的山頭/有個叫阿而的羅婺酋長/創造著羅婺部威武的神話/他手中的利劍收割著成片的羊群/他在金沙江兩岸亙古縱橫/他在高天厚土間遊刃行移/他構築的營盤連接著納蘇部落的血脈/他的聲音穿過重疊的哀牢淌過倔強的河流。”(《烏鴉停泊在時間的另一端》)沒有一定民族曆史知識積澱的讀者,很難全麵感知這首詩裏的豐盈信息。尤其是:“翻開大山一樣沉重的鳳氏譜牒/留在藏經樓的文字和經書/如橫空而下的雪片/散落在夷龍河兩岸/壯養著豐茂的水草和羊群/引領著英雄的德布德施子裔/一次次越過羅尼山莫木古爾。”(同上)英雄史詩的深邃厚重與民間精神的蒼涼雄健,數百年民族遷徙的壯舉,在遠離正史和主流文化之外的地方,依然輝耀著千古不滅的火焰。
在《我以石質的呼吸仰望鳳家城遺址》中,曆史在詩人的心中不再是遙遠的過去,不再是一串冰冷的數字。鳳家城遺址位於雲南省祿勸縣密打拉村北三台山頂峰,與楚雄州武定縣接壤,係彝族羅婺部鳳氏建築,分內城堡和外城堡,麵積約8000平方米。自宋大理國時期起,直至明隆慶元年(1567年)的改土歸流,鳳家城一直是雄冠滇東烏蠻三十七部的羅婺部鳳氏統治的中心,後被焚毀於明嘉靖四十四年(1565年)鳳繼祖之亂。據說整個鳳家城堡燃燒了整整一個月,最後坍塌在一片廢墟裏。“鳳家城啊/我該以怎樣的頭顱靠近你/我該用怎樣的眼神審視那段被燒焦的曆史/鳳家城深埋了幾千年的種子啊/你若將身子一挺/能否揭開冰封的厚土/向你的子民講述/那段彝民幹戈相向而堆滿血腥的故事?”站在廢墟麵前,他的思緒縱橫萬裏,連貫古今,眼神透過表層被燒焦的殘骸,提煉出一種悲劇的壯美。作為羅婺的後裔,他麵對沉重的曆史時,常常有失語的苦痛。祖先為了爭奪土地、馬匹和女人,常點燃起滾滾的狼煙,把烽火燒進了同宗的家園。內訌耗散了精力,也讓幾千年來積聚的物質財富頃刻之間毀於一旦。後人雖無法見證那往昔的刀光血火,但似乎於數百年後,仍能嗅到從掌鳩河畔飄來的血腥氣息。這份憂傷綿延至今,輪到彝裔普馳達嶺來咀嚼、承擔。詩人不敢正視曆史,因為曆史太血腥,隻好:“習慣以自己的方式/背對曆史/與祖先的背影交談。”掬一捧掌鳩河的水,細細品嚐那份苦澀與鹹腥。在曆史與現實,虛化傳統與正視既往之間,詩人是“迷茫”的:“夜空的星子如我迷茫的心事/常常被掛在月亮的身上/在夜晚悄悄起身翻閱彝人的憂傷。”詩人多麼不希望這段燒焦的曆史發生在自己民族繁衍的歲月中,但曆史已無法更改,也拒絕假設,作為本民族子裔中的先知先覺者,他一麵牽係著苦難的曆史,一麵連續著民族的現在和未來,既是民族苦難的道德承擔者,又擔負著救贖民族靈魂的重任,因此,“在我石質的呼吸裏/我期望我的痛苦/在廢墟裏/被即將到來的黎明/一口吐出/從此,也讓我的傷口像這座城堡/在南高原這片紅土地上/一站又是一個千年。”整首詩作基調蒼涼雄健,格調高古悲壯,含蓄理性的曆史敘述節製不住熱烈奔放的情感噴湧,在對曆史磨難的重新審視中建構起當代知識分子的文化人格,流溢出一位民族智者的詩性情懷。詩歌既承繼了傳統懷古詩的諷喻性,又張揚著強烈的現代意識,熔鑄著鮮明的民族特性,三重文化因子交相輝映,精彩紛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