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敘寫成長的憂傷與疼痛
甫躍輝小說主人公以青年男女或少年兒童居多,這是他目前把握得最好的兩類人物形象。他把人物放置於一個較長的時間段來檢視其命運流程,以成長的視角回顧過往時光,深刻揭示人物命運與時代之間的對話或對抗關係。成長注定是一個充滿歡愉和痛楚的過程,成長的代價在所難免。《初歲》中的蘭建成年少時對豬充滿感情,但這份溫情終不敵成人世界的冷酷與漠然,在理智而實用的成人眼裏,“豬”隻是滿足食欲的犧牲。蘭建成走向殺豬場的過程,抹去了少年時代的最後一絲童真,在二十一歲的前夕完成了向成人世界的最終轉變。“殺豬”的儀式就成了對他而言具有特殊含義的“成人禮”。令人意味深長的是,在侄女小微的身上,蘭建成看到了當年自己的影子,但是誰又能保證,十年、二十年之後的小微,不會變成今天的自己呢?《雀躍》中的金氏姐妹,《街市》中的車雲飛,都成長於溫情缺失的環境,這影響了他們後來幾乎全部的人生價值取向。《老街》中的“我”曾對泰國女青年“阿三”懷著一份特殊的好感,這種眷戀貫穿了整個的少年時代,若幹年後,當“我”得知那些曾觸及內心最柔軟記憶的人物都四處飄零、鴻飛冥冥時,心頭頓然產生一種幻滅之感。甫躍輝寫出了成長的疼痛,它沒有撕心裂肺般的巨痛,卻足以讓過去的自己麵目全非。在長篇小說《刻舟記》中,作者以一個少年的成長曆程為線索,通過回顧成長中所經曆的那些人和事,逐一複活歲月給人留下的真實記憶。學校正常教育的缺失,家庭溫暖的匱乏,造成了主人公乖戾而暴躁的性格,親人們的一個個離去,更是給童年留下了無法磨滅的陰影。作者明知時間流逝再也無法追回,但仍以文字雕刻光陰之舟,敘寫成長的記憶,借以祭奠逝去的青春,在極具個人化的經驗表述中,指向了人類共同的童年記憶。
文學發展到今天,那些迷戀個人身體經驗、僅寫一己之私欲的作品顯然很難滿足讀者的胃口。讀者所關注的,是與這個時代息息相關的信息元素,從閱讀中可以透視現代人的生存困境與情感迷局。這要求我們的作家要有建立文學與當下世界相聯係的能力,文字要能直指人心,寫出世道蒼涼、人心向背。甫躍輝在挖掘人物內心世界方麵達到了一個較高的維度,體現出對心理刻畫的卓越才華,如《靜夜思》中“我”對曆史的冥想,《守候》中的東來在廣袤無垠的郊野中,麵對死一般的靜夜以回想往事抵拒恐懼的侵襲等等,都極為深刻地觸摸到人物的內心。他的小說構思奇特精巧,一些重要人物不直接出場,如《白雪紅燈籠》中的六指,《滾石河》中的亮子的母親,他們的形象是通過別人的轉述來完成建構的,但依然栩栩如生。在結局的設置上,也常令人回味無窮,體現出自覺的文體意識。作者充分調動語言詞彙的功能,營造氣氛,鋪排環境,渲染心理,借以傳達一種孤獨而深刻的人生體驗,小說散發著哀而不傷的美學氣質。
甫躍輝是一名有著精神之根的寫作者,雲南生活對於他的意義,是生命之根,文學之魂,是心靈棲息的地方,他在這裏懷想天真的童年,舒展想象的翅膀。小說中的雲南元素經由他的文學處理,都演化為人物精神成長的重要背景。在蒼茫人海中前行,他不斷回望來路,以鋒利的語言之刀切開人性的橫斷麵,雕刻出一幅幅亂相紛紜的人世圖景,刻寫出一代人的靈魂掙紮與現實傷痛。這種年輕生命踐履中表現出的聰慧與早熟,以及將人生體驗轉化為文學表達的藝術自覺,必將助他不斷抵達人性深度,攀越至文學的更高境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