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一個有精神根據地的作家,童年經驗對他寫作的影響和重要性不言而喻,甚至他們終其一生都夢想著為家鄉寫一部書。當故土風物、前塵往事逐漸沉澱為一種值得咀嚼的人生情懷的時候,寫作的契機將會不期而至。對楊楊來說,家鄉通海除了有美麗的杞麓湖、六一村、三聖宮的精美木雕以外,還有一些麵影伴隨了他成長的記憶,那就是一位位拐著小腳走路的老太太。年幼的楊楊看著母親、奶奶輩們日複一日地拆布、洗腳、裹纏,也許內心滿是好奇,疑惑為何男人們簡單的洗浴行為,在女人們做來卻是如此的繁瑣而充滿儀式感呢!他那時還沒有意識到,一個摧殘了中國婦女數千年的陋習竟然將“尾巴”深深地掩藏在了他所在的六一村,而從寫作發生學上來說,這條“尾巴”可能是無數寫作者夢寐以求的文學資源,它具有不可再生性。那麼,對於日後成為作家的楊楊而言,這份得天獨厚的“資源”,對他的寫作行為究竟是幸運,還是夢魘?若幹年後,楊楊帶著他的疑問和心頭的隱隱作痛,一遍遍地穿梭於那座美麗的鄉村城堡,走進老人們傷痛的往昔歲月。《搖晃的靈魂》便在他對曆史和人性的拷問與質詢聲中應運而生。這也是楊楊為家鄉寫作的第一本書,10年之間分別以《小腳舞蹈》、《搖晃的靈魂》和《金蓮迷蹤》為書名再版3次。
這注定是一次充滿疼痛感的寫作旅程。在六一村的小腳部落裏,楊楊從老太太們隻言片語、閃爍其詞的表述中,慢慢揭開了籠罩在中國婦女頭上數千年的肮髒麵紗,把一個號稱具有五千年燦爛文明的民族身後那條長長的陰影拽得無處藏身。他以理智的情感清理出纏足的各個細節和過程,把一些本屬於老人們難以啟齒的隱私,訴諸文字。顯然,楊楊是在一種負罪感的伴隨下寫作,但它與窺視和獵奇無關,他的目標隻有一個:真相。當我們今天麵對著這些浸透了中國女性悲慘命運和血淚的文字,麵對著那些畸形醜惡的實物圖片時,內心依然忍不住一次次戰栗而驚悸。而作為一名寫作者,當楊楊寫下這些文字的時候,他所承受的煎熬與折磨,又豈是我們所能想象的。《搖晃的靈魂》把我們帶進了一個幽深的曆史迷圈之中,把男性畸形、怪異、變態的心理展露無遺,在一個以醜為美、以對人的身體和心靈的極度摧殘為能事的時代,奢談人性與和諧是一件可笑亦可悲的事。而最讓人覺得不可思議的是,如果說男性對女性的壓迫還有性別差異引起的人性征服作解釋的話,那麼女性對女性的摧殘,則是任何一種灰色的理論都無法做出說明的。在書中,楊楊寫道,一個少女接受纏足儀式,組織者都是她們的母親、奶奶或者有纏足經驗的婦人,她們采用最殘酷、最慘無人道的方式,引誘、威逼女孩割斷腳腰,折彎腳趾,直至其潰爛、變形。而施虐者的心中,並沒有顯露出多少的不安與愧疚,反而有一種心安理得、如釋重負、大功告成的輕鬆感與愉悅感,因為她們年少時也是這麼過來的……一個不懂得尊重婦女的民族,必然是一個愚昧的民族,一個對施虐和受虐都麻木不仁的民族,也必然是一個遭到唾棄的民族,對於施虐者(曾經的受虐者)和受虐者(未來的施虐者)的行為和心理,我想除了沿襲數千年的封建病態思想對她們產生了致命影響外,隻有用人性惡的觀點方能作出解釋。楊楊對中國最後一個小腳部落的探訪,是在一種自發的狀態下進行的,他沒有憑吊的意味,也不是在吟唱一曲封建落沒時代的挽歌,他是在以別致的方式,為後人保留下一道潰爛的創傷,猶如把病菌裝進玻璃容器,盡管惡心,卻自有其不可替代的警示意義。
故鄉,是所有寫作者永恒的起點和最後的終點。在楊楊的寫作史上,故鄉通海將是他迷戀一生的地方,他說自己太愛雲南、太愛通海了,總是虔誠地“爬在這塊土地上尋找最迷人的故事,抓住一個點就像穿山甲一樣深挖下去,打通了,就可以把鄉村視野變成國際視野”。富庶磅礴的通海大地也為楊楊的寫作提供了綿延不絕的寫作資源,兩者相得益彰。1970年1月5日淩晨,一場7.8級的大地震襲擊了美麗的古城通海。從時間上來說,它是中華人民共和國建國以來死亡萬人以上的第一次大地震,與1976年的唐山大地震和2008年的汶川特大地震,並稱中國當代三大地震。此次地震共造成15621人死亡,受災麵積達8800平方公裏。在當今中國,尤其是經曆了汶川大地震之後,國家層麵上已經建立起了一套比較成熟的緊急救助和支援機製,我們的民族以大愛無疆的行動詮釋著“多難興邦”的含義。然而讓今天的讀者匪夷所思的是,當年的通海大地震,在很長一個曆史時期是作為絕密文件被封閉的,由於人們缺乏對地震等自然災害知識的認識,而且恰處“文革”期間那個動輒以階級鬥爭詮釋一切現象的年代,地震甚至一度被認為是反動勢力的破壞行動。因此,無論是救援災民還是重建家園,災區民眾靠的都是自己的雙手,來自外界的救助很少。即便是支援,也更多是精神性的:毛主席語錄、毛主席像章等,因為“千支援,萬支援,送來毛澤東思想是最大的支援。”楊楊是通海大地震直接的受害者,他親眼目睹了災害對故鄉人民造成的身體和靈魂創傷,而對這場災難的探源、書寫欲望也伴隨了他的大半生。直到臨近2000年,通海大地震過去30年後,當年被掩藏的真相才逐一浮出水麵,其時的中國,政府在保障民眾的知情權方麵已是今非昔比,楊楊根據多年搜集的素材,寫作了5萬字的紀實文學《大劫難的回眸——通海大地震三十周年祭》,將多年調查采訪的成果公之於眾。又一個10年過去了,在通海大地震40周年祭的時候,楊楊集多年調查研究之大成,出版了30萬字的《通海大地震真相》一書,全景式地展示了這次大地震發生前後的社會背景、地質變化、巨大震災和救援情況,以及在那個特殊的曆史時期,人們對地震的種種怪異心理和荒唐行為。作品不同程度地涉及到社會學、災害學、曆史學、新聞學等方麵的深層思考。楊楊說,現在地震過去40多年了,但災區還有許多可憐的人,他還在關注和同情他們,並時常給予他們幫助。從寫作素材的選擇到寫作精神的堅守,楊楊一直在尋找既保持自己的寫作追求不變,又能切入到現實之中的文學方向。確實,一個作家如果感受不到生命的疼痛,那他就很容易變得麻木不仁,甚至連快樂和幸福也不能充分享受。在當下,許多寫作者已經不由自主地迷失了自己,把寫作功利化,而楊楊似乎一直在擺脫這種誘惑,所以很堅定地走在了自己確定了方向的寫作之路上。因為他懂得,有疼痛感的文學,才是深植人心的文學,也才是有力度和現實意義的文學,對人心揣測、社會批判、思想啟蒙作了極力探究的文學,才會得到人們由衷的尊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