紮向南高原的文學之根(1 / 3)

紮向南高原的文學之根

——楊楊創作論

雲南作家楊楊是文壇的一個異數,從事文學創作二十餘年來,他不停地在雲南大地上漫遊,以故鄉通海為圓心、滇南為半徑、昆明為邊界,構築起自己獨特的文學視域,以近乎偏執的激情,挖掘、書寫著腳下這塊土地上發生的傳奇往事,透過曆史的滄桑麵影,解讀南高原上悲愴、慷慨、可歌可泣的現實民生與異質文化。他的寫作涉獵廣泛,體裁多樣,作品立足於方寸之地,其精神氣象卻往往超越了狹小的地緣限製,成為一道道風格獨具的藝術標杆。作為一個有野心的寫作者,楊楊一直在尋找寫作的方向感,並試圖突破自我,在某部作品獲得成功、並為自己贏得對某話題的闡釋權之後,又總是毅然決然地尋覓新的寫作目標,朝著陌生的領域孤絕挺進。這種充滿自信又略帶悲壯的寫作姿態,展露了他彷徨、困頓、掙紮和怡然自得的心路曆程,張揚了一種悲憫而純粹的文學精神,也全方位地展示了楊楊的寫作才能及其作為一名重要作家的堅實存在。

新世紀初年,36歲的楊楊出版了他的處女作《混沌的夏天》。這本書由15個短篇小說構成,是他探索人性世界和小說藝術奧秘的雙重嚐試。從題材來看,小說可分為兩個係列:以通海杞麓湖畔為敘事背景的“杞麓湖係列”,以城市生存景象為敘事原型的“城市係列”。在《混沌的夏天》、《憂鬱的死湖灣》、《蟻兒》、《我的野鴨湖》等“杞麓湖”係列中,他把故事安排在湖畔鄉村或湖管理站,以一名少年混沌的視角,打量周邊形形色色的人物麵目,他們中,有湖管理者,有以湖為生的底層人物等。楊楊習慣以第一人稱的敘事口吻,直接切入故事的內核,在對滇南鄉土風物的描摹中,紮進人性的深層世界。小說情節由多重敘事線條構成,營造了撲朔迷離的敘事迷津,貫穿著美醜對立、善惡較量的敘事主線。作者匠心獨運,直至最後一刻,故事的真相才被讀者勘破,小說也常在一種憂鬱的氣氛中悄然落幕。在“城市係列”中,楊楊的視角轉向了城市文明孕育下的怪胎,傳遞了他作為一名作家對社會病相的憤怒與批判。《名醫》影射的是“酒文化”的糟粕和人在當代社會的尷尬遭遇,《孤獨的老洋房》揭批了官場人性的冷酷無情和城市人群的冷漠,《恥辱或榮譽》對當代人獵奇陰暗的心理作了生動刻畫,《臭話》則以戲謔的筆法,對爾虞我詐的世間百態作了辛辣諷刺。從著力探究人性到對社會世相的揭露,楊楊的寫作一直在兩個維度間挺進,既寫出人性的豐饒,又對著病態的社會迎頭痛擊,小說謀篇布局精巧,嚴謹,意味純粹,頗見文體經營的功力。

《巫蠱之家》是楊楊的一部中篇小說集,是對邊地傳奇的激情書寫。其中同名小說《巫蠱之家》,以一個山寨家庭在“巫蠱”迷信盛行的環境中互相猜忌、毒害、最終家破人亡的故事為主線,深刻地揭露了愚昧迷信思想禍害一方的醜惡本質。小說中,由於某些偶然性的因素,加上旁聽者加油添醋、無中生有的描述,使達諾一家被視為令人憎恨的“巫蠱之家”,這個家庭不僅遭到山寨村民的圍攻、迫害,而且猜忌的陰霾也在家庭內部蔓延。作者借小說人物的各自敘述,營造了一種神秘的氣氛,誰才是真正的“蠱女”?誰又是殺害母親達諾的凶手?這一連串的疑問引領著讀者的思考和猜測。而最終答案的揭秘,使人性惡的本質在悲劇感的升華中進一步顯現。在《我們的昆洛公路》中,作者把目光投向了一群築路工人,他們生存在險山惡水之間,生命麵臨著隨時被野獸或自然吞噬的可能,在如此困境中,更加鮮明地顯示出人性斑駁的色彩。小說描繪了滇南地區獨特的自然風光和地理物貌,但作者的用意顯然不是以此渲染世外桃源的神秘與旖旎,而是把環境作為人物活動和情節發展的背景場域,寫出人物麵對絕境時的生命掙紮,也探究了人在極限之中的生存可能性。

通常,小說藝術的普遍規律是短篇以情節取勝,中篇以故事見長,長篇則要寫出人物的命運感。在楊楊的內心深處,他不滿足於對小時代小題材作片段化的表現,一個龐大而充滿誘惑的寫作夢想一直在他胸中發酵、翻滾、奔湧,呈噴薄欲出之勢。這便是清末民初著名滇南藝人高石美的故事。楊楊關注高石美的事跡已多年,在長篇小說《雕天下》中,他極盡筆力刻畫了這位木匠天才辛酸、窮蹇的一生,對他頗具傳奇色彩的身世作了細膩的演繹。高石美少年時幸免於鼠疫災難,後當過儺戲演員,做過官衙聽差,奔走於礦山廠壩,也曾流落街頭,耽迷於煙塌青樓,一生顛沛流離,可他從未放棄過對木雕藝術的癡迷與熱愛。為雕刻六扇精美絕倫的格子門,高石美花了整整十七年的時間,潛心研磨雕刻技藝,以全部的心血雕鑿藝術的王冠。可以說,木雕藝術已融進了他的生命之中,亦或就是他生命的全部,他生來為藝術而活,也為藝術而死。高石美耗盡心力雕刻出來的六扇格子門,成為他生命精華的化身,因其精湛的雕刻工藝,被後人視若神物,享受經年的膜拜。楊楊以悲情之筆,寫出了這位木頭聖徒的藝術絕命之旅,刻盡了這位天才為藝術獻身的傳奇人生。

值得注意的是,楊楊的寫作是一種有根的寫作,他的書寫離不開滇南高原的現實文化土壤。評論家宋家宏教授在《楊楊和他的<雕天下>》一文中認為,雲南作家作品中的所謂民族性與地域性,往往強調的是少數民族文化和原生態的地域特征,而對覆蓋麵與影響力占據主要位置的漢儒文化卻有意無意地忽略了。通海自古為通衢要塞,漢儒文化根基深厚,《雕天下》中漲溢出來的,便是漢文化無所不往的強大滲透力。小說涉及到建築、雕刻、彩繪等專業方麵的知識,描寫了關於祭祀、求神等諸多形而上的民族心理,對少數民族文化結構中的指路經、招魂儀式等也作了不同程度的呈現,正是這些豐盈的細節,構成了整部小說巫風迷離、神奇恍惚的意境。楊楊為了讓小說細節經得起實證,花了巨大的功夫鑽研民族文化研究成果,並不停地行走於雲南大地上,以實地踏訪的方式對滇南地區的曆史風俗、商業變遷、社會結構等屬於人類學範疇的知識進行考證,確保小說在情節編織和事理邏輯的推進上切實可信。這部小說以曆史變遷為敘事背景,但作者沒有采取正麵強攻曆史的方式,甚至對形成主流價值觀念的曆史大事也不作更多的轉述,而是把敘事還原到民間,還原到人物日常的生命情態之中。比如以集市貨物的變化增多喻指國門洞開,以法國人大規模進入邊陲小鎮指涉殖民勢力的長驅直入等等,采取的是一種淡化背景、注重凸顯人物性格的寫作方式,以此表現人物命運與曆史之間割不斷的粘聯關係。這種寫作路徑既有效地避免了宏大敘事容易造成的空洞虛無,又讓讀者直觀地感受到曆史的強力作用對人物命運的影響,勾勒出社會環境與人性變異之間的隱秘關聯。高石美生長在真正的亂世:官商勾結、匪患猖獗、盜賊橫行,這是一個天崩地坼的時代,無數或高尚或卑微的人性在其間沉浮,無數的陰謀與愛情在這個時代上演,為作家施展才華創造了廣闊的想象空間。《雕天下》中書寫了多位人物的命運遭際,但是因為旁逸斜出的太多,作者唯恐難以掌控,於是采取全知全能的敘述方式,急切地想要把故事的發展進程和結局告知讀者,在一些本應還有精彩故事發生的地方,往往被幾句敘述性的話語交待得清清楚楚,人物的命運處境和形象發展缺乏必要的事理支撐,使小說的蘊藉感和豐富性遭到了令人遺憾的削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