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小溪成長於20世紀中下期那段荒謬的時代,青年時因所謂的家庭出身不好,被迫別親離鄉,遠走蜀地。對一般人而言,從貧瘠的陝北高原到富足的天府之國,很難再萌生返回那塊衣胞之鄉但同時又是傷心之地的念頭,即使從事寫作,也大都隻會在文中回憶起故鄉的溫馨與繾綣。可史小溪在巴山蜀水工作了十餘年之後,還是毅然決然地回到了這片曾經迫使他出走的土地,並不顧自己理工科專業的出身,憑著對文學的癡戀與熱情,義無反顧地選擇了文學編輯職業,走上艱辛卻充滿幸福感的散文寫作之路。由此來研讀他的那些陝北散文,一切皆豁然開朗:沒有一種對出生地強烈的曆史歸屬感,沒有一種對置身其間並哺育自己成長的文化由衷的認同心理,就很難產生寫作的責任與使命,那麼,單憑靠反映文化差異或生存差異來達到的個性寫作之目的,也大都隻能流於浮光掠影或蜻蜓點水,是浮泛且似是而非的。

這種歸屬感和認同感,在《黃河萬古奔流》、《延河遠去的延河》等篇目中得到了深度呈現。史小溪在踏訪故壘、鉤沉史跡中傾聽曆史的回音,在那塊曆史古跡與革命風潮交織的土地上,探本追源,尋找民族變遷的足跡。佇立於黃河壺口,於巨瀾飛瀑間,他的思緒回溯到二百萬年前的地殼運動和八十萬年前在黃河岸邊站立起的原始人類,默誦著古詩文中描寫黃河的璀璨篇章,咀嚼那首陝北人用他們祖祖輩輩生命體驗雕磨出的船夫曲。迷蒙中,他仿佛看到“沿著漫長的數千年歲月相襲走來的羊皮筏子”,和那如銅鑄般的老艄公形象,聽到了祖先從遙遠之地向他發出的無聲召喚。行走黃河岸邊,最能激起民族集體意識與自豪感的,當數大禹之父鯀盜“息壤”(神土)以救民眾及大禹治水的傳說,這些遠古英雄的身上,張揚著人類的驚天偉力和為達目標百折不撓、至死靡它的奮爭進取精神。史小溪的實地踏勘,汲取了噴湧不絕的文學地氣,鍛鑄了他的精神品格,使散文創作的藝術酵母元氣充盈,濃烈蓬發。正因此,當他離別故鄉十三年之後重新回到延河邊時,對往事的回憶便伴隨著心靈的陣痛與歡愉。延河蜿蜒遠去,亦如一段不堪回首的記憶將永遠走進塵封的歲月,靈魂在對故土的尋找與回歸中顫動不已。

三、文本特征與散文觀念

遼闊浩茫的西部大地,應是滋生大散文的沃土。散文之“大”,並非單指篇幅的臃長和文辭的華麗粉豔,它更指散文內在精神的雄沉壯闊,即作者藝術氣質的高格與健朗。史小溪散文的文本特征與他的散文觀念是深相契合的,作為西部散文精神的鼓吹者和引領者,他的創作凸顯著強烈的西部生命意識,不媚俗不趨新,堅持獨立的美學追求。一是濃烈的情感。無論寫景描物,還是敘事說理,無論長篇還是短製,全文都有一股情緒在彌漫,並貫穿始終,如書法家揮毫落筆,力求一氣嗬成,唯恐途中散了文氣。有的甚至開篇就出現警策之語,如炫亮的龍眼般奪人眼目,語感氣勢磅礴。二是考究的語言。文中大量引用方言俚語、民歌童謠,間以文言熟語,文風活潑,典雅醇厚,莊諧雜出。尤值一提的是,《高原守望者》中收錄的幾篇報告文學,據作者所述,耗用了他太多的心血與汗水,自己頗為看重。我深以為然,作為一個在散文世界中遊弋既久的著名作家,對文學語言、敘述技巧、作品構思,甚至人物形象的刻畫都有著獨特的體認,而文學在本性上是共通的,因此書中多篇報告文學甚至可當作敘事散文來閱讀。三是自由的文思。蘇軾在《與謝民師推官書》中所說,“所示書教及詩賦雜文,觀之熟矣。大略如行雲流水,初無定質,但常行於所當行,常止於不可不止,文理自然,姿態橫生。”史小溪散文如蘇軾所雲,具有“行雲流水”、“姿態橫生”等特點,自由的抒情方式使得他的表述常突破傳統意義上的散文觀念束縛,思之所至,筆之所及,縱橫捭闔,收放自如,讀來有酣暢淋漓之感。四是剛健的文風。他的文字紮根於厚實的土壤,既有細膩的靈魂傾訴,又有粗豪的銅琶絕唱,強健的抒情主體和正直豐滿的內心世界,決定了他作品的基調沒有絲毫的陰柔萎靡之氣。盡管文中也常流露出他的迷惘與苦痛,但整體上延續著傳統知識分子憂國憂民、感時傷懷的精神道統,洋溢著西部漢子的英豪之氣,精神高潔清爽,卓然而成一家。

在史小溪的作品中,書信體筆劄是重要的一類,是他袒露內心、闡述文學觀念的重要方式,可透視出他的性情、學養和品質。他年輕時曾給老作家碧野寫過長信求教,成名成家後又給全國各地的文朋師友寫了大量的信件和序言,既無半點文學才俊的目空一切,也沒有一絲著名作家的盛氣淩人。包括給文學青年的複信中,也常常不掩飾自己對某些問題的茫然與困惑,一以貫之的是他的謙和與真誠,讓受信者醍醐灌頂,如沐春風,其他閱讀者也深受感染。在隨筆體長信中,他常借著一封信的由頭,如一些生活現象,或某個曆史人物、事件,結合實際延宕開去,談論當前文壇走向,評點作品藝術得失,縱論人生浮世悲歡,情感傾向善惡分明,理趣、情趣、文趣盡顯其中。作為一位重要的散文作家,他對文學創作的本質規律有著深刻且獨特的認知,很少寫那些四平八穩、正襟危坐的學報體理論,而是通過這些長信短劄,建構自己的文學觀念,解讀它們便是打通一條通往作者深層精神世界的秘密通道。這些信劄情感飽滿,文字張揚又懂得節製,追求理論深度的同時不忘藝術審美的呈現,包括一些談創作理論的文章,讓人在優美的文字中不知不覺向文學本質的縱深處靠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