合葬

這是一個真實的故事。我之所以選擇情人節這一天把她記錄下來,就是要把這人世間最美的情愛,獻給有緣走在一起的男男女女們。

——作者題記

一入臘月,天氣說變陡然間就變了。

西北風帶了哨子,吹到人身上開始入骨了,任你穿再厚的棉襖都不行的。河裏溝裏的水一夜之間就變暗了,雖然也有波紋,但沉重得,淺薄得很,仿佛年老的女人極努力的晃著頭,脖子下卻動彈不了了。天空也明顯的低了不少,即使是冬陽高照的時刻,太陽也絕比其他季節低得多。

對臘月的到來,感覺最靈敏的不是動物和人,而是生長在土地上的樹木花草。臘月一到,第二天你起床再放眼大地上的植物,保準與第二天不一樣了,明顯的大不一樣了。泡桐樹葉說打卷就卷成了筒,隻要亂起風來,楝樹、柳樹這些小葉的樹兒,轉眼就隻有光禿禿的樹枝了。

其實,老年人對臘月也很敏感,三奶尤甚。臘月到了,年就快了。小孩子盼年,老年人最怕過年,過了年就又老一歲,今年過了,明年呢說不準就過不去了。三奶的感覺過一年是少一年的,有現在的好日月過著,她當然是能晚過一天就晚過一天,何況年呢。一入臘月,三奶就變了樣,不再與四兒媳婦說話了,飯量也少多了,比原來少了一半,每頓飯隻是象征性的吃兩口。日子長了,四兒媳婦意識到這其中的不妙,立令丈夫,到城裏去找老大老二老三通報情況,這個責任他們擔待不了呀。

在城裏做生意的三個兒子和媳婦,飛車而來。這樣問問,那樣看看,三奶都很正常的,兩眼放著光,精神頭怪好的,並沒有什麼能看出來的變化。於是,他們都放心了。臨走的時候,幾個人圍在三奶的跟前問長短的,但有輕飄,有一種大人哄小孩兒那種感覺。三奶有點兒煩了,你們幹嗎呀,我好著哩,閻王爺把我抓走,我也得逃回來呢!三個兒子和媳婦輪番著笑起來。陪三奶吃過中飯,見三奶的胃口不錯,就歡天喜地的發動著車,一溜煙的出了村。

兒子媳婦孫子孫女每次回去的時候,三奶都是要出門送的,她顫著兩隻粽子樣的小腳,非送到村口不行。今天卻不一樣了。三奶雖然也顫著小腳出了門,但到大門口,一揚手,走吧,都走吧!三個兒子和媳婦並沒有看出娘的不高興來,發動車就走了。其實三奶今天是最傷心的,兒子媳婦六個大活人說了一晌午的話,沒有幾句是三奶想聽的。這也罷了,這些年來,三奶就沒有從他們的嘴裏,聽到過幾句她真正想聽的話。娘疼兒沒空星,兒疼娘假大空,三奶想,你們再有錢,我老婆子是靠錢過的嗎,你們花再多的錢,對我來說有什麼用呢。三奶接著想到,兒子們有錢了,吃的喝的穿的用的,這些靠錢做的事能是娘要的嗎。三奶的眼眶不由自主的就濕了。她抽了一下鼻子,眼一閉,歪在了門框上。

三奶這些天最想見的人就是三爺。她最想聽的一句話就是三爺對她的問候,因而她最想問的一句話就是恁爹咋樣了。這些天,她最想念的就是三爺了,做夢都想這個死老頭子。可她張不開口呀,自己都八十三了,咋開口問你個死老頭子呢。三奶在心裏不停地罵,把所有發生在他倆之間的事都罵到,從嫁到第一天經過的事都罵到。三奶在心裏罵呀,越罵越想罵,她總認為三爺從一開始,心就沒有全給她。要是心裏有我,你能會隻顧在城裏享福,半年了都不回來一趟嗎。

本來,夏天三奶就想進城的。大兒媳婦也來接她了,可越是這樣,她反而不去了,似乎自己的心事被兒子媳婦們看破一樣,誰想進城去看那個死老頭子呢,他不想我,我還稀罕他!我才不去呢。三奶就以在城裏住不慣為由,拒絕了媳婦,拒絕了自己的想法。可這之後,三奶在心裏就後悔了,而且在心裏也常罵自己,你都一臉皺皮了,咋還這樣護口呢。

要說,三奶後悔的事也不少,現在比年輕時後悔的時候還多呢。今天就是這樣,她本不想吃那麼多的,但她還是強打精神吃了不少,她是想讓兒子媳婦們放心。可他們一走,三奶就後悔了,她想這下她吃過麼多,兒子媳婦咋能知道是強吃的呢,她的心事就更沒有人知道了。那個死老頭子一聽我吃過麼多,不定多高興呢,過年也不一定回來了。三奶想,你不回來算了,你要不回來呀,我也一定不去,就是兒子媳婦抬著八抬大轎我都不去見你!這樣想著,三奶更是後悔,她後悔自己不該這樣遮著蓋著,老頭子心粗不是,都過一輩子了,你能不知道嗎,你不說,他還就認為你過得不錯呢。況且現在都八十八了,說不定這半年都老糊塗了,兒子媳婦雖然沒說老頭子有啥差失,也許他真有事了呢,兒子媳婦都瞞著自己。

三奶這些天都夢見三爺。她是相信夢的,都六十多年了,她哪一次夢不應驗了。她想三爺一定是出了什麼事,他是有悶氣毛病的,入臘月了,可能喘出來氣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