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對於上年歲的人來說,本來就特長,臘月的夜,對三奶來說更長了。她翻來覆去的在床上等雞叫,雞就是不叫。三奶就在心裏罵,一入臘月你們這些蓄生也縮脖子了,也懶得叫了!四兒媳婦是與三奶床挨床的,她折起身子問,娘,你罵誰呀?三奶先是一驚,自己咋罵出了聲呢,就趕緊說,我罵恁爹這個死老頭子!接下來,三奶就不再出聲了,不出聲可心裏罵得更狠了。她想著三爺的不是,一丁一點兒都想到,都罵到,她罵三爺不講人,隻顧自己在城裏享福,就是不想回家了,家裏有瘮人猴嗎,一出門就不想進家了!
三奶罵著罵著就追溯到了從前,從前的事兒,這幾年突然間都清清楚楚地回到了三奶的腦子裏。她想三爺從來就是不講人的,你做再多再少的菜,他都隻顧自己埋頭吃,從沒有讓過自己。可自己呢,無論做再多的菜,也很少吃的,都是先讓兒子和三爺先吃好了,自己才吃點剩的。這樣想著,三奶又開始罵自己了,她罵自己太賤了,這個死老頭子從來都沒講過你,你還想他弄啥呢!三奶不僅罵了,她甚至都想打自己的臉,一下一下的打,打爛都不解恨的,可她抬了一下胳膊,竟夠不到自己的臉了。
三奶心裏有事一向是要表現在嘴上的,那就是罵。她坐在院子裏見啥罵啥,罵雞罵狗罵樹罵風罵。雲從她頭上飄過,她也覺得不順眼,也要罵上幾句。其實,這些雞狗樹風雲彩是冤枉的,它們都是替三爺挨的罵。三奶真正罵的是三爺,罵他隻顧在城裏享福不回來,罵他這一輩子都沒有把心全給自己。現在想來,就是三爺對她好的時候也是假的,是專門做出來的,三爺連一丁點兒的好處都沒有了。罵著罵著,三奶就開始在心裏罵兒子了,你們有了錢就拆散恁爹和我呀,你們說讓你爹去城住幾天,咋一去就不讓回來了。恁讓我去,我八十多歲的才婆子了,就是跟恁爹一道去城裏,那麼多人,能在一起說話嗎,能像在家裏這樣說嗎。我就是不去,我不去,你們還不知道我心裏咋想的嗎,笨得豬一樣啊!
這時,圈裏的豬正哼哼的拱著牆,三奶拄著拐杖站起來,走到圈前,大聲地罵起來,豬,笨豬!
四兒媳婦明顯地感覺到三奶與從前不一樣了,大不一樣了。她感覺到三奶這個臘月都難過去的樣子,這是女人的直覺。八十多歲的人了,就像斷油的燈,說滅就滅了,這個責任咱可擔待不起呀。她再次立令丈夫,去城裏把老大老二老三叫回來。三個兒子回來後,背著三奶問老四,問過老四和老四媳婦,然後幾個人就在一起商量,最後一致通過,把三奶接到城裏去,真有個閃失,得針得藥的,好辦得多。可等他們給三奶商量時,三奶又罵上了,我不去!我死也得死在家裏!兒子們笑著再勸,三奶還是不同意,而且罵得更凶了,我不跟那個死老頭子一樣,戀著城裏不回來!
四兒媳婦一直在三奶的身邊,一聽這話,就驗證了自己的想法,可能是娘對爹有話要說呢!她轉身出門,然後打發兒子把老大叫出來,說幹脆叫爹回來吧,娘這些天夜裏都老罵爹的!四個兒子突然明白了,一商量,就這樣辦了。可當他們對三奶說,你不去城裏就算了,讓俺爹回來跟你說說話兒吧。三奶一聽,精神為之一振,罵人的聲音更大了,誰稀罕那個死老頭子,他要回來,我就走!
三爺第二天就從城裏回來了。其實,三爺也是早想回來的,一是城裏他總也住不慣的,再者,沒有三奶整日間嘮叨著,他心裏就像少了很多東西一樣。可他歲數大了呀,雖然好胳膊好腿的,但總不能走著回來吧,老二總是說讓他在家看門的。好了,現在一聽說要回來,他巴不得呢,起得比平時都早,洗過臉,天還沒亮呢。可他沒有想到的是,他一到家,三奶竟沒有理他。三爺想這死老婆子犯啥病呢,就望著三奶的臉笑,孩他娘,都你說糊塗了,我看你還真糊塗了呢!三奶這才開口,你個死老頭子,你才真糊塗了呢,都不認東南西北了!這時,三奶和三爺就像一對鬥出仇來的雞,你一嘴我一嘴地啄開了。雖然,倆人罵的都是最難聽的話,可倆人卻都像兩隻支著膀的公雞,咯咯的快活著。
一轉眼,離過年就沒有幾天了。老大老二老三也沒從城裏回來,老四呢也悶著氣不吭,三爺就有些急了,該去墳地燒紙了,死人也要過年,過年也得錢呀!三爺本來是想自己去上墳的,可他不敢說,也不能說,每年三奶都得為這事生點氣。三爺有點兒犯愁,但他從來都不喜歡使喚兒子的。
這天,他早上一起來,就出了家門,向北邊溝頭上他家的墳地去了。一路上,三爺想,人死了,到那世裏還真能像現在一樣嗎,燒的這些紙錢在那邊真的能花嗎,要不然咋都說有來世呢。三爺想著想著,自己就笑了,還不停的搖著頭,唉,老了呀!他想自己也許真的就要快到那世去了,不然,這一冬天咋老想著這墳地呢。三爺又望一眼前邊的墳地,然後轉身回來了,他感覺到自己有點兒累了,再說,他也不想真的走到這片墳地,那裏埋的人這一冬天都一個一個地跟他說過不少話了,他想,就是去了,現在也沒有什麼話可說了。